車由山西萬榮出發(fā),向西南一路疾馳,過果林果窖無數(shù)、莊稼房舍無數(shù),千里黃河大拐彎的所在,越來越近。
先在永濟城吃午飯,然后路過普救寺。該寺鼎鼎大名,那個千古傳頌的《西廂記》故事,梨花深院,鶯鶯小道,說的正是這里。
汽車繼續(xù)前行,天晴,透明度好,遠處一個建筑眼見得顯高顯大,很快就矗立在眼前。鸛雀樓,此行目的地,晉陜豫,三省聞雞之處,到了。
地方是老地方,樓卻是新樓。老樓早已傾圮,近年建了新的,電燈電梯配雕梁畫棟,古人詩句配今人題詞。
連底座都算上,這個新樓比二十層的現(xiàn)代大廈還要高,當年原裝的有這么高嗎?新樓的最高層,立一尊唐人王之渙的銅像,右手握筆,左手展紙,極目遠眺,似在吟詠那首不朽的名篇,太陽怎么照,他也不瞇眼睛。
名篇就是名篇,人人會背: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向西望去,一馬平川,黃河如練,即將東拐,尚未東拐,仍是由北向南流淌。可是怪了,白日雖有一輪,在它西盡之際,竟無一座山峰可供依傍,甚至也無丘陵,只有茫茫地平線相接相迎。
鸛雀樓的東南,倒是有一座大山,名曰中條,可是,太陽再有能耐,也沒法從東南落山吧?
大家過去人云亦云,現(xiàn)在親臨其境,自然各有觀感,議論紛紛,說“白日依山盡”的“依”,是早晨的“依”,是傍晚的“依”,是課本說的“依”,是專家說的“依”。
我暗想,專家上過鸛雀樓嗎?王詩人大概也沒上過,就算他上來了,寫的詩和實景也未必對得上。對不上也沒關(guān)系,沒上過樓也沒關(guān)系,蘇東坡還沒到過赤壁呢,范仲淹還沒到過岳陽樓呢,他們照樣寫赤壁、寫岳陽樓,寫得比赤壁還赤壁,比岳陽樓還岳陽樓。詩是詩,景是景,各有各的好,哪里是測量房間米數(shù),一五一十,還有小數(shù)點?
再者說,站在這里的后人沒看到依山盡的落日,那你看到黃河入海流了嗎?你哪個都沒看到,是因為站得還不夠高,不是樓不高、身不高,是心不高。王之渙心高胸闊,他就“看”到了黃河入海、落日依山,依的那個山,老遠老遠,藏在地平線下,跟東邊的海,隔了小半個地球也說不定。不管怎么說,都是這一條黃河,都是它牽的線。
這時有人說,別總在這兒小組討論,趕緊,往近了走,親手捧一把黃河水。
大家皆稱好主意,邊說邊下樓。
汽車沿著一條土路,嗖嗖往西開,一直開到路盡頭。下車,穿過嫩綠的草叢、雪白的草穗、褐色的河灘,終于到了黃河邊。
回頭看,那邊藍天下,也是一道地平線,直直溜溜,清清爽爽,僅有一物凸起,豆粒大小,眾人認得,那是剛剛離開的鸛雀樓。原來覺得,松遼平原夠遼闊了,到了此地一看,又是一種遼闊,古老沉郁,發(fā)生過更多事情的遼闊。
再回頭,專心看黃河。夕陽逆光,黃河白亮亮的,倒也不顯渾濁,只是水不很大,不如想象的那么寬,那么磅礴。奶少兒多,粥少僧多,狂吃濫用,任誰也扛不住。
黃河到底是黃河,失望有三分,興奮有七分,眾人嘩嘩撩水,啪啪拍照。兩個年輕人索性脫了鞋襪,趟入河中,仰天舉手,嗷嗷大叫。
遠處,有牧人趕羊群來喝水,幾十只小生命,靜悄悄的,喝完即走,不流連,不抒情,想跟它們合影都來不及。陪同我們的一個青年說,他爺爺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當年萬榮縣那個孤峰山,有狼,渴了,走很遠的路,也到黃河喝水。
大家嘆息,說起古人今人,好人壞人,喝的都是黃河水,戀它欺它,贊它咒它,相隨相伴,走向時間深處。
回程,人們話不多。天色輝煌,暮鳥歸巢,雖無大漠孤煙直,依然長河落日圓。
晚霞中又路過普救寺,遙見一群婦女,在寺前廣場跳健身舞。此處無民居,音樂聲再大,想來也不會擾民。只見她們一會兒展臂,一會兒轉(zhuǎn)身,卻不知哪個是紅娘性格,哪個是鶯鶯脾氣、老夫人心情;蛘哒l都不像,只是守著《西廂》故里,黃河家園,一天一天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