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唐詩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唐代的古體詩,主要有五言和七言兩種。
晚唐詞家,世稱溫、韋。其實(shí),除了溫飛卿、韋端己之外,韓偓可以算半個(gè)。這并非意指韓偓是半個(gè)詞人,而是說其《香奩集》的以詩入詞;詩為心聲,詞乃情物。《香奩集》以詩的形式,寫出頗具情物品質(zhì)的詞意。比較韋莊的《浣花集》與韓偓的《香奩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驚人的相似,雖然兩者形式有異,一者是詞,一者是詩。與《香奩集》里的《五更》相對(duì)應(yīng),《浣花集》里有《浣溪沙》如斯: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shí)攜手入長安。
韋莊的另一首《浣溪沙》,有類于《香奩集》里的《繞廊》: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倘若說,《香奩集》以詩入詞,那么韋莊的填詞卻填得像詩言志般堅(jiān)如磐石。在《香奩集》里,女子的孤寂是暗示出來的,但韋莊的《浣溪沙》卻直筆筆一句“孤燈照壁背窗紗”。《香奩集》極盡詞的柔婉,而《浣花集》卻充滿著詩的硬朗。比如這首《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且不說起首“人人盡說”、“游人只合”直不隆通,也不說結(jié)尾“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斬釘截鐵,即便是“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那樣的筆調(diào),也了無溫婉可言。不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的斷言,“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是否緣此而得出的。亦即,由于韋莊把詞句寫得硬梆梆的,于是就顯得骨秀了。本筆絲毫沒有唐突觀堂前輩的意思,只是覺得硬將飛卿、端己之詞分出句秀、骨秀,好像不太靠譜。倘若句秀、骨秀不成立,那么李重光的所謂神秀,也就無從說起來。事實(shí)上,硬要按照王國維的劃分,后主在宮中的情詞遠(yuǎn)比飛卿句秀多了。飛卿填詞再梳洗、再夢君君不知,也比不得后主的 “一向偎人顫”那么纏綿悱惻。同樣道理,韋莊的情詞總是從大處著筆,不像韓偓《香奩集》那樣,擅長洞幽燭微。因此,用句秀、骨秀之類的區(qū)分,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實(shí)際上是不著邊際,不著情感的邊際。王國維于詞乃情物,完全茫然。不知情何物,焉知詞之秀?
韋莊的填詞雖然頗知詞乃情物,但男人家的胸臆居多,女兒家的心思甚少,從而使其填詞往往具有詩為心聲的特征。比較一下韋莊的《歸國遙》:
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罨畫橋邊春水,幾年花下醉。
別后只知相愧,淚珠難遠(yuǎn)寄。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里。
與其另一首《菩薩蠻》: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shí)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心聲的硬朗遠(yuǎn)多于情物的柔婉!稓w國遙》里“幾年花下醉”,頓成“舊歡如夢里”,從而“淚珠難遠(yuǎn)寄”!镀兴_蠻》里是從“醉入花叢宿”的放浪形骸,到“白頭誓不歸”的決絕。韋莊并非不知情為何物,而是頗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硬氣,從而被王國維誤認(rèn)作骨秀。
不過,真要說骨秀,韋莊的《秦婦吟》倒是確實(shí)有此氣度。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dú)向綠楊陰下歇。
鳳側(cè)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欲語聲先咽。
回頭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接下去是一篇長長的傾訴,詳細(xì)述說了黃巢作亂所導(dǎo)致的極其慘烈的荒涼景象: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shí)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這首敘事詩雖然借婦人之口訴說末世圖景,但筆力相當(dāng)雄健。世人將此作與《孔雀東南飛》、《木蘭辭》相提并論,譽(yù)之為樂府三絕,是成立的。比起杜甫的《三吏三別》,韋莊的《秦婦吟》更加具有史詩意味。不僅氣象開闊恢宏,而且描述細(xì)致,各種人物的各種遭際,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并且,從序詩到婦吟,一氣呵成。逼真的敘述描繪,既具敘事的寫實(shí)魅力,又是歷史的寶貴見證。有趣的是,后世的官府士子因?yàn)楫?dāng)年京城長安“天街踏盡公卿骨”的空前蒙塵而不愿多提此詩,而草莽革命又因?yàn)橐S巢為同道的緣故,拒絕正視黃巢賊寇如何肆意作亂以致生靈涂炭的歷史真相。于是,文學(xué)教科書上會(huì)津津樂道《孔雀東南飛》、《木蘭辭》甚至杜甫的《三吏三別》,卻不會(huì)將《秦婦吟》選作教材。
若要說元、白首倡的新樂府運(yùn)動(dòng)至晚唐有何成就,那么就是韋莊的《秦婦吟》了。此作呈現(xiàn)的全然是充滿人本色彩的悲憫情懷,了無政治正確的作秀意味。人本與民本,截然有異。杜甫繼承的是孟軻開創(chuàng)的民本理想,而非人本情懷。民本把人看作是黎民百姓,對(duì)應(yīng)于朝廷官府。人本把人看作是一個(gè)一個(gè)的,當(dāng)下的,而非群體的或者被群體的。人本以人的尊嚴(yán)為核心,民本以為民申張做宗旨。杜甫的《三吏三別》是民本的,《孔雀東南飛》是人本的。因此,《秦婦吟》之于《孔雀東南飛》的承繼,是人本的主旨,而不是民本的立場。民本者,通常具有政治正確的特征,從而容易流于作秀。
作政治正確之秀的詩人士子,一般都品行堪虞。古今中外,鮮有例外。因此,韋莊人本歌吟在中、晚唐新樂府諸多持民本立場的詩家之中,無疑鶴立雞群;即便元、白,都相差一截。元白成就,僅止于唐詩;而韋莊《秦婦吟》,卻與漢樂府、南北朝樂府的兩大名作,鼎足而立。同樣是避典拒拗的用語淺白,白居易的樂府歌行格局有限,歷史觀察也皮相而已,比不得《秦婦吟》之于晚唐歷史的洞察。更不用說韋莊的既非廟堂、也不江湖的人本立場,既直面朝廷的昏庸、官府的無能,又坦言草寇的暴虐、同情無辜百姓的悲慘境遇:
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
《秦婦吟》的結(jié)尾處,詩人之無奈之悲憤,赫然可見。由此再回首韋莊的《浣花集》,便可知何以寫得那么的硬朗。個(gè)性使之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