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卷三百四十一 列傳第一百
王存 孫固 趙瞻 傅堯俞
王存,字正仲,潤州丹陽人。幼善讀書,年十二,辭親從師于江西,五年始歸。時學(xué)者方尚雕篆,獨為古文數(shù)十篇,鄉(xiāng)老先生見之,自以為不及。
慶歷六年,登進士第,調(diào)嘉興主簿,擢上虞令。豪姓殺人,久莫敢問,存至,按以州吏受賕,豪賂他官變其獄,存反為罷去。久之,除密州推官。修潔自重,為歐陽修、呂公著、趙概所知。治平中,入為國子監(jiān)直講,遷秘書省著作佐郎,歷館閣?、集賢校理、史館檢討、知太常禮院。存故與王安石厚,安石執(zhí)政,數(shù)引與論事,不合,即謝不往。存在三館歷年,不少貶以干進。嘗召見便殿,累上書陳時政,因及大臣,無所附麗,皆時人難言者。
元豐元年,神宗察其忠實無黨,以為國史編修官、修起居注。時起居注雖日侍,而奏事必稟中書俟旨。存乞復(fù)唐貞觀左右史執(zhí)筆隨宰相入殿故事,神宗韙其言,聽直前奏事,自存始也。
明年,以右正言、知制誥、同修國史兼判太常寺。論圜丘合祭天地為非古,當親祠北郊如《周禮》。官制行,神宗切于用人,存請自熙寧以來群臣緣論事得罪,或詿誤被斥而情實納忠非大過者,隨材召擢,以備官使。語合神宗意。收拔者甚眾。又言:"赦令出上恩,而比歲議法治獄者,多乞不以赦降原減。官司謁禁,本防請托,而吊死問疾,一切杜絕,皆非便也。"執(zhí)政不悅。
五年,遷龍圖閣直學(xué)士、知開封府。京師并河居人,盜鑿汴堤以自廣,或請令培筑復(fù)故,又按民廬侵官道者使撤之。二謀出自中人,既有詔矣。存曰:"此吾職也。"入言之。即曰馳其役,都人歡呼相慶。進樞密直學(xué)士,改兵部尚書,轉(zhuǎn)戶部。神宗崩,哲宗立,永裕陵財費,不逾時告?zhèn),宰相乘間復(fù)徙之兵部。太仆寺請內(nèi)外馬事得專達,毋隸駕部。存言:"如此,官制壞矣。先帝正省、臺、寺、監(jiān)之職,使相臨制,不可徇有司自便,而隳已成之法。"元祐初,還戶部,固辭不受。二年,拜中大夫、尚書右丞。三年,遷左丞。
有建議罷教畿內(nèi)保甲者,存言:"今京師兵籍益削,又廢保甲不教,非國家根本久長之計。且先帝不憚艱難而為之,既已就緒,無故而廢之,不可。"門下侍郎韓維罷,存言:"去一正人,天下失望,忠黨沮氣,讒邪之人爭進矣。"又論杜純不當罷侍御史,王覿不當罷諫官。
四方奏讞大辟,刑部援比請貸,都省屢以無可矜恕卻之。存曰:"此祖宗制也。有司欲生之,而朝廷破例殺之,可乎?"又言:"比廢進士專經(jīng)一科,參以詩賦,失先帝黜詞律、崇經(jīng)術(shù)之意。"河決而北幾十年,水官議還故道,存爭之曰:"故道已高,水性趨下,徒費財力,恐無成功。"卒輟其役。蔡確以詩怨訕,存與范純?nèi)视∑渥铮_再貶新州,存亦罷,以端明殿學(xué)士知蔡州。始,存之徙兵部,確力也。至是,為確罷,士大夫善其能損怨。歲余,加資政殿學(xué)士、知揚州。揚、潤相去一水,用故相例,得歲時過家上冢,出賜錢給鄰里,又具酒食召會父老,親與酬酢,鄉(xiāng)黨傳為美談。
召為吏部尚書。時,在廷朋黨之論浸熾,存為哲宗言:"人臣朋黨,誠不可長,然或不察,則濫及善人。慶歷中,或指韓琦、富弼、范仲淹、歐陽修為黨,賴仁宗圣明,不為所惑。今日果有進此說者,愿陛下察之。"由是復(fù)與任事者戾,除知大名府,改知杭州。
紹圣初,請老,提舉崇禧觀,遷右正議大夫致仕。舊制,當?shù)脰|宮保傅,議者指存嘗議還西夏侵地,故殺其恩典,既而降通議大夫。存嘗悼近世學(xué)士貴為公卿,而祭祀其先,但循庶人之制。及歸老筑居,首營家廟。建中靖國元年,卒,年七十九。贈左銀青光祿大夫。
存性寬厚,平居恂恂,不為詭激之行,至其所守,確不可奪。司馬光嘗曰:"并馳萬馬中能駐足者,其王存乎!"
孫固,字和父,鄭州管城人。幼有立志。九歲讀《論語》,曰:"吾能行此。"徂徠石介一見,以公輔期之。擢進士第,調(diào)磁州司戶參軍。從平貝州,為文彥博言脅從罔治之義,與彥博意協(xié),故但誅首惡,余無所及。轉(zhuǎn)霍邑令,遷秘書丞,為審刑詳議官。宰相韓琦知其賢,諭使來見,固不肯往。琦益器重之,引為編修中書諸房文字。
治平中,神宗為潁王,以固侍講;及為皇太子,又為侍讀。至即位,擢工部郎中、天章閣待制、知通進銀臺司。種諤取綏州,固知神宗志欲經(jīng)略西夏,欲先事以戒,即上言:"待遠人宜示之信,今無名舉兵,非計之得。愿以漢韓安國、魏相、唐魏征論兵之略,參校同異,則是非炳然矣。兵,兇器也,動不可妄,妄動將有悔。"大臣惡其說,出知澶州。
還知審刑院,復(fù)領(lǐng)銀臺、封駁兼侍讀,判少府監(jiān)。神宗問:"王安石可相否?"對曰:"安石文行甚高,處侍從獻納之職,可矣。宰相自有其度,安石狷狹少容。必欲求賢相,呂公著、司馬光、韓維其人也。"凡四問,皆以此對。及安石當國,更法度,固數(shù)議事不合;青苗法出,又極陳其不便。及韓琦疏至,神宗感動,謂固曰:"朕熟計之,誠不便。"固出語執(zhí)政曰:"及上有意,宜亟圖之,以福天下。"既而竟從安石。固復(fù)領(lǐng)銀臺司。
孔文仲對制策忤時政,報罷。固言:"陛下以名求士,而士以實應(yīng),今反過之,何哉?今謂文仲之言以惑天下,臣恐天下不惑文仲之言,以文仲之黜為惑也。"胡宗愈坐言事逐,蘇頌、陳薦以論李定罷,固皆引誼爭之。
時議尊僖祖為始祖,固議曰:"漢高以得天下與商、周異,故太上皇不得為始封;光武中興,不敢祖舂陵而祖高帝。宋有天下,傳之萬世,太祖功也,不當替其祀;請以為始祖,而為僖祖別立廟。禘祫之日,奉其祧主東向以伸其尊,合所謂祖以孫尊、孫以祖屈之意。"韓琦見而嘆曰:"孫公此議,足以不朽矣。"
加龍圖閣直學(xué)士、知真定府。遼人盜耕解子平地,歲且久,吏爭弗能還。固微得其要領(lǐng),折愧之,正疆地二百里。熙寧末,以樞密直學(xué)士知開封府。元豐初,同知樞密院事。時征安南,建順州,其地瘴癘不堪守,固請棄之,內(nèi)徙者二萬戶。
諜者告夏人幽其主,神宗欲西討,固數(shù)言舉兵易,解禍難。神宗曰:"夏有釁不取,則為遼人所有,不可失也。"固曰:"必不得已,請聲其罪薄伐之,分裂其地,使其酋長自守焉。"神宗笑曰:"此真酈生之說爾。"時執(zhí)政有言便當直度河,不可留行。固曰:"然則孰為陛下任此者?"神宗曰:"朕已屬李憲。"固曰:"伐國,大事也,豈可使宦官為之!今陛下任李憲,則士大夫孰肯為用乎?"神宗不悅。他日,固又曰:"今五路進師而無大帥,就使成功,兵必為亂。"神宗曰:"大帥誠難其人。"呂公著曰:"既無其人,曷若已之。"固曰:"公著言是也。"初議五路入討,會于靈州,李憲由熙河入,輒不赴靈州,乃自開蘭、會,欲以弭責(zé)。固曰:"兵法期而后至者斬。今諸路皆進,而憲獨不行,雖得蘭、會,罪不可赦。"神宗不聽,其后師果無功。神宗曰:"朕始以孫固言為迂,今悔無及矣。"
改太中大夫、樞密副使,進知院事,以疾避位,拜觀文殿學(xué)士、知河陽,尋提舉嵩山崇福宮。哲宗即位,以正議大夫知河南府,徙鄭州。元祐二年,召除侍讀、提舉中太一宮,遂拜門下侍郎。哲宗與太皇太后矜其年高,每朝會豫節(jié)拜儀,聽休于幄次。固數(shù)乞骸骨,太皇太后曰:"卿,先帝在東宮時舊臣。今帝新聽政,勉留輔導(dǎo);或體中未安,取文書于家治之可也。"固感激,強起視事,復(fù)知樞密院事,累官右光祿大夫。五年,卒,年七十五。哲宗、太皇太后皆出聲泣。時文彥博致仕歸洛,將宴餞崇政殿,以固在殯,罷之。輟視朝二日,贈開府儀同三司,謚曰溫靖。
固宅心誠粹,不喜矯亢,與人居久而益信,故更歷夷險,而不為人所疾害。嘗曰:"人當以圣賢為師,一節(jié)之士,不足學(xué)也。"又曰:"以愛親之心愛其君,則無不盡矣。"司馬光退處,固每勸神宗召歸;及光為陳州,過鄭,固與論天下大事至數(shù)十,曰:"公行且相,宜視先后緩急審處之。"傅堯俞銘其墓曰:"司馬公之清節(jié),孫公之淳德,蓋所謂不言而信者也。"世以為確論。紹圣時奪遺澤,元符二年,奪所贈官,列元祐黨籍。政和中,徽宗以固嘗為神宗宮僚,特出籍,悉還所奪。
趙瞻,字大觀,其先亳州永城人。父剛,太子賓客,徙鳳翔之盩厔。瞻舉進士第,調(diào)孟州司戶參軍,移萬泉令。捐圭田修學(xué)宮,士自遠而至。改知夏縣,作八監(jiān)堂,書古賢令長治跡以自監(jiān)。又以秘書丞知永昌縣,筑六堰灌田,歲省科斂數(shù)十萬,水訟咸息,民以比召、杜。升太常博士,知威州。瞻以威、茂雜群獠,險而難守,不若合之而建郡于汶川,條著其詳,為《西山別錄》。后熙寧中,朝廷經(jīng)理西南,就瞻取其書考焉。
遷尚書屯田員外郎。英宗治平初,自都官員外郎除侍御史。上疏曰:"英斷獨化,人主至權(quán)也。審至權(quán)者,當主以天下之大公,揆以天下之正論,如是而后權(quán)可一也。若夫積久之敝,陛下其思焉。刑賞施設(shè)之失,可革則革;號令言動之過,可止則止。輔相賴其用,宜責(zé)其效;臺諫知其才,宜信其說。兵柄宜削諸宦官,邊議宜付諸宿將。蓋權(quán)不可矯而為也,以從天下之望耳。"英宗稱善。
久之,詔遣內(nèi)侍王昭明等四人為陜西諸路鈐轄,招撫諸部。瞻以唐用宦者為觀軍容、宣慰等使,后世以為至戒,宜追還內(nèi)侍,責(zé)成守臣,章三上,言甚激切。會文彥博、孫沔經(jīng)略西夏,別遣馮京安撫諸路,瞻又請罷京使,專委宿將。夏人入侵王官,慶帥孫長卿不能御,加長卿集賢院學(xué)士,瞻言長卿當黜不宜賞,賞罰倒置。京東盜賊數(shù)起,瞻請易置曹、濮守臣之不才者,未報。乃求退,力言追還昭明等,英宗改容,納其言。
二年秋,京師大水,詔百官言事,多留中,瞻請"悉出章疏,付兩省詳擇以聞",從之。時議追崇濮安懿王,瞻引漢師丹、董宏事,謂其屬薛溫其曰:"事將類此,吾必以死爭,固吾所也。"中書請安懿王稱親,瞻爭曰:"仁宗既下明詔子陛下,議者顧惑禮律所生所養(yǎng)之名,妄相訾難,彼明知禮無兩父貳斬之義,敢裂一字之詞,以亂厥真。且文有去婦出母者,去已非婦,出不為母,辭窮直書,豈足援以斷大議哉?臣請與之庭辨,以定邪正。"已而皇太后手書尊王為皇,瞻嘆曰:"向者太后切責(zé)大臣,議乃得罷。今邪臣與中官交締,歸過至尊而自為之地,吾與首議之臣,不并生矣!"因復(fù)力陳。會假太常少卿接契丹賀正使,入對,英宗問前事,對曰:"陛下為仁宗子,而濮王又稱皇考,則是二父,二父非禮。"英宗曰:"御史嘗見朕欲皇考濮王乎?"瞻曰:"此乃大臣之議,陛下未嘗自言。"英宗曰:"是中書過耳,朕自數(shù)歲時,先帝養(yǎng)為子,豈敢稱濮考?"瞻曰:"臣請退諭中書,作詔以曉天下。"時連日晦冥,英宗指天示瞻曰:"天道如此,安敢妄為褒尊。朕意已決,無庸宣告。"瞻曰:"陛下祗畏天戒,不以私妨公,甚盛德也。"及使還,聞呂誨等諫濮議皆罷去,乞與同貶,不報。趣入對,英宗曰:"卿欲就龍逢、比干之名,孰若效伊尹、傅說哉?"瞻皇懼,言:"臣不敢奉詔,使朝廷有同罪異罰之譏。"遂通判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