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在清晨6點(diǎn)5分清醒,他的老婆是縣醫(yī)院護(hù)士長,他兒子的學(xué)習(xí)不算太糟糕。清醒之前總會有一個奇特的夢境,夢中開出一朵嬌艷的花,散發(fā)著腐乳的味道,常常令他味曹茫然失措——從而蘇醒過來,劣質(zhì)的鬧鐘,搖搖欲墜地指向6。瞇上眼睛銜接一個3分鐘的懶覺,爬起來,一腳踏在格格不人的小尺碼的女人拖鞋上,郁悶,索性光腳小心翼翼地踩在地上。www..Com
此時此刻,北京時間6點(diǎn)5分,他曾將鬧鐘調(diào)快2分鐘,記不清是何時,必是在婚后。
女人睡在清晨昏暗的房間里,儼然只有一個擁有破舊的席夢思床墊的國王。一側(cè)身,背部的贊肉堵塞住大紅色睡衣的破洞。男人一個頭也不回,即使是下一秒再也見不到這個會講粗話的護(hù)士長,他也不會回頭。
你在這一刻窺視到他們并一覽無遺,你頓時頭暈?zāi)垦。你看到男人老黃在陽臺抽清展的第一根香煙,尼古丁的廢氣熏得不想睜開眼睛,一秒也不想。這一定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刻,就如煙草一樣美妙。你很惱火自己無法準(zhǔn)確地感知那種感覺,隱約知道那是一種迫切的飛翔的樣子,手一撲騰就扇出幾朵白云,近于零的負(fù)荷,百分之百的舒展,像朵綻放的一百個花瓣的鮮花。
老黃很迅速地中止這場南柯之夢,他啞然失笑,他覺得自己剛剛閉上眼睛的樣子必定神似電視劇里某個英俊而滄桑的男主角。他的意識清醒無比,他絕不是那種“神話”般的角色,他只是一個頸椎酸,有略微頭疼的習(xí)慣,早起而無所事事地抽完一根煙就去買菜的人。之所以說他是“人”,是因為有人會在這里提出一個難解的判斷題:他真的是這世界上所謂的“男人,’?這是我在文學(xué)演繹中的漏洞,我要極其高明地忽略它。
老黃費(fèi)勁地從褲袋里掏出一張五塊、四張一塊、兩張兩毛的皺巴巴的鈔票,又從兒子書桌上搜羅出兩個一毛的硬幣。他不知道這些可憐兮兮的錢幣買完廉價的菜、廉價的肉后,還夠不夠他買一包廉價的煙——他在清晨吸掉了第二根香煙,最后的一根正孤寂而失落地待在他泛黃的白襯衣的右胸口袋中。
他必須去買菜,否則全家都得喝西北風(fēng);他沒有很多錢,甚至少得可憐。他毫無使命地去完成這個不可抗拒的使命。
走下六樓樓梯,出了樓洞,光明瞬間撲面而來。老黃頓時回憶起那個夢境,不知如何忽然想個成語叫做“萬劫不復(fù)”。他皺眉,又皺了一次眉,拍拍自己的額頭。這個文化館的干部并不覺得自己對待一個莫名其妙的詞有一種過分的遲鈍。也許這是一個預(yù)兆或信息,畢竟這是個在其中生活多年的世界,他是一直這樣老態(tài)龍鐘地存在著。
距離三百米的街口在二百年前是個秀才的房子,現(xiàn)在夷為平地成為一個小小的市場,到處有手腳枯瘦、聲音粗陋的買菜婦人。有藏在眼皮與眼珠間的麻木與奸詐,也有千篇一律的屠夫的臉。
老黃遇見鄰居小工的母親,形如仙鶴的老女人滿臉堆笑走近。他笑:買菜了?女人枯瘦的手指指向市場東北角:買肉了!販子賣豬肉呢,挺貴的!啊!她擻撇嘴就走了。老黃略微不安地按了按褲袋鼓起的擠滿零票的角落,不知道此刻該思考什么,下意識地大步走向那個圍人一群的角落。
他聽見人縫中被擠出來的話音:這可是平時想買都買不到的啊!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他又聽見:真便宜。十八元一斤……有人輕掩了他一下,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站在攤點(diǎn)前了,煙味、肉腥味和菜葉的腐爛味一齊在他的鼻腔里上躥下跳起來。他的左邊腦袋不由自主加劇地疼,這期間他竟又聞到夢中那種清晰的腐乳味。你可以想象自己身臨其境那么一個隆重而錯雜的清展,你是多么地想深吸一口香煙,讓整個世界只有你和香煙的存在。(初中作文)
老黃恍恍惚惚地看見對面站著的人用一把鋒利的毫無創(chuàng)意的切肉刀切下一塊野豬肉,目測估計有一斤多重。那人飛快翻動兩下那塊肉,老黃絲毫也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見肉的下面一小攤泛著若干血沫的液體,絲毫沒有流動的趨勢。那人把肉嫻熟地裝進(jìn)薄薄的紅色塑料袋中,把它扔到老黃面前:就是這塊了,怎么嫌小?是你沒帶夠錢么?嘴里嘟峨著埋頭切另一塊肉。老黃那一秒的反應(yīng)變得如此迅速如閃電,他一邊張望一邊決定拿走這塊不勞而獲的肉。他想至少他就可以多買二至三包香煙,然后還可以買一次這個暮春新上市的空心菜。
他拎起塑料袋奮力甩下人群只用了三秒鐘。他看見他居住的居民樓就在那,他記得兒子學(xué)校操場一圈就是三百米。那是一年前,他陪著兒子跑過一圈那糟糕透頂?shù)拿涸艿,在大汗淋漓中他感覺跑道變成黑色的綢緞繞住他,他封閉的幾億個毛孔同時聲勢浩大地釋放出一口哀傷而蒼老的氣。之前他隱約聽見跑在前面的扭頭沖他大叫:“老家伙!你太慢了!”他絲毫顧不得責(zé)罵兒子的口無遮攔,他用急促的語調(diào)問兒子:你剛剛說了什么?兒子嬉笑回答:“怎么了?”他一把就抓住兒子的肩膀,兒子驚愕得兩塊鎖骨猶如瘦弱而驚慌失措的鶴鶉。兒子說:“不!不是我!真不是我!”拙劣的狡辯在落荒而逃中沒有下文了。令老黃記憶猶新的那條三百米長的黑色煤渣跑道,此刻悄無聲息地被上帝丟在他跟前。
而他來不及思考什么就義無反顧地跑了起來。
我不再向你描述老黃跑步和爬樓梯的情形,準(zhǔn)確地說是我不忍描述。但他的腳步的確很優(yōu)郁和惶恐,很不由自主而且瘋狂。這段時間他的腦袋里其實只有一整片的空白和空曠,眼下角的余光一直瞥見晃蕩晃蕩的紅色塑料袋。
兒子在門口發(fā)現(xiàn)奄奄一息的父親。他看見父親的腦袋漲得很大,有血珠在鼻子和耳朵附近停滯。旁邊的肉一截露出塑料袋,豬皮上殘存著清晨的陽光。
“媽!!!我爸死T!!!”
兒子號哭起來,看見父親的左手手掌由沾滿汗水和塵土顏色奇異的襯衫下擺開始動,像只垂死的蝸牛,最后在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煙,他說我跑啊跑啊跑啊爬啊爬啊,一直沒能停下來,現(xiàn)在只想抽這根煙。
老黃用左手捏住僅剩的香煙,右手是皺巴巴的一張五塊、四張一塊、兩張兩毛,還有隱藏其中的兩塊一角硬幣,沾滿從他腦袋里滋出的血污。他本來打算用它們買二三包煙和空心菜的,現(xiàn)在販子們可能也不會要了。這錢太臟!
“天壽!亂嚼舌頭的貨色!你爸怎么死了?他巴不得死了呢!死了就不用伺候該死的老小了!死了就不用早上買菜了!!!x他媽的!!!”悍婦護(hù)士長尖銳的嗓音毫不費(fèi)勁地穿越三層防盜門。
老黃抽搐了一下,清晨6點(diǎn)多,一根香煙從左手滑到地上,發(fā)出駭人聽聞的巨大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