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感散文集:記憶
時間如同一盤老磨,一輪輪碾壓,榨干了過往的飽滿,剩下了回憶的干癟。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長到了這個已經(jīng)不能完整記起童年里某一件事情的年齡,但我卻清楚回味的滋味多是歡愉的。
頻繁的憶起童年,是從每個夏季來臨開始,而記憶盤旋最多的地方多半是姥姥家。猶記得天氣微微熱,在外瘋跑半日已是滿身燥熱;氐郊覐睦牙蜒b零錢的碎花手帕里扒出一分錢,便朝房道那頭的小商店跑去。那里早有一個淡綠色的圓柱形大保溫桶侯著,里面有店老板用糖精勾兌出的甜滋滋的冰水。把一分錢丟到錢箱里,從一旁的水桶里撈出塑料杯,自斟一杯,咕咚咕咚灌下去,而后從肚腸開始,冰渣渣的感覺順著血管蔓延結(jié)出冰花,瞬間將整個身體重新收攏凝固。
這酣暢是孩子本性所逐,然而在爸媽看來卻是過猶不及。但姥姥不會過問我們追尋快樂的方式,只要不是做壞事,她便只是微笑著看著我們放縱,一邊叮嚀著:慢點…慢點…。自由自在,這是我們童年最難得的權(quán)利。
印象中每次久別后再回姥姥家,她和姥爺總會從柜子上屜里變出好吃的。因為個子矮,看不到抽屜里放著的到底是什么,每每總是很期待。但無論什么吃食,都仿佛被時間發(fā)酵過。比如姥爺喜歡給我留的蘋果,很少是那種閃著清亮光澤的新鮮果子。蘋果皮要么泛著暖黃的光暈,如同姥爺慈愛的笑容,要么皺巴得像姥姥的臉。我卻愛吃這種蘋果,有著很濃郁的果香,嚼在嘴巴里香味會從口鼻里直竄出來。許是牽掛濃了果子的滋味吧。
那時的夏天沒有空調(diào),連電扇都少。天氣熱了怎么辦呢?開闊的戶外,大自然若不吝絲絲涼風就足以解暑。那樣的傍晚里,我們會卷了草席,跟在去聽戲的姥爺身后,他會把我們送到十三中的操場上,然后自顧著去聽戲,回頭正好接上我們回家。彼時的十三中哪里有現(xiàn)在的水泥塑膠跑道呦,整片整片全是綠油油的草皮。偌大的操場,只有籃球場亮著一盞白熾燈,光線晃晃撞撞,看不清操場上到底坐了多少人,只耳朵里低吟著嗡嗡的人聲。席子一抖開,幾個孩子便一撲而上,嘴里嚷著“睡席夢思嘍”。青草很旺也很厚,自是軟綿綿的,最好的還是趴在席子上,聞著壓斷的草葉散發(fā)出的陣陣青腥味,整個心都輕脫了。
嬉耍好回到家,老舅已經(jīng)把平房頂澆了兩三遍涼水,白天曬出的暑氣隨著水氣蒸發(fā)殆盡。我們挨排著順著咯吱響的木梯往房頂爬,爬到最后一階時,老舅準會卡著我們咯吱窩拔蘿卜一樣,一個一個把我們薅上去。房頂上的鋪蓋早已經(jīng)碼好,姥姥怕我們跑動不小心摔下去,一上了房頂便把我們按到鋪上,然后和老舅門神一般,一邊躺一個,把幾個孩子擠在中間。
躺著還能干什么呢?那就數(shù)星星嘍。深藍的夜空,薄紗堆織起來的一樣,看的清卻看不透。星星似散在薄紗上的水珠,有些在表層很亮很近,有些卻滲進深層顯得暗淡無光。那么多星星,根本數(shù)不完呀。于是各種物件被星星一一演化,我們又從這些想象力里得到了歡笑。偶爾有些不速之客低空飛略過頭頂,會打破愉快的氛圍,引起一片尖叫。那時蝙蝠是很多的,孩子們鎮(zhèn)定后開始三言兩語議論開了,“蝙蝠是老鼠吃了鹽變的”“蝙蝠是益蟲,幫我們吃蚊子”“蝙蝠有雷達,不會撞到我們的”……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視的夜晚,節(jié)目卻遠比現(xiàn)在精彩。
當然白天里,好去處也是不少。有一條不得不說的小溪,亙久不息的流淌在我的記憶里。至于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我抓破了頭皮也沒能回想起來。只記得溪水很涼,水底的石塊上有滑膩膩的苔蘚,長長的水草隨著水流方向輕輕擺動,把腳丫伸到水里迎上水草,感覺像小狗用舌頭熱情的舔邸著腳底板。
這條小溪和附近被我們稱作假山的巖石是孩子們天然的`嬉戲場。一到夏天,成群結(jié)對的小孩們穿梭在這其中。調(diào)皮的男孩子會脫的精光鉆到小水潭里,女孩兒只好遠遠避開,那水潭便成了男孩子的專享圣地,就連假山也被他們晾曬的小褲衩宣示成了領(lǐng)地。
女孩子只好到溪水淺流的地方捕捉小魚苗的蹤跡。小魚兒細挑靈巧,精巧的銀鱗透過波光閃射出柔和的光暈,輕柔的尾鰭似乳液滴入水中泛起的云霧,它們或順著水流悠閑的徜徉,或逆著水流奮力扭動身姿。親近美好,人性使然。所以小女孩們也喜愛這一尾尾水中精靈,看準時機從水中掬起一捧,但多是竹籃打水。偶爾幸運會把小魚捧出水面,但魚兒哪肯束手待斃,拼命掙扎著從指縫間逃走,女孩子被手指間跳動的生命嚇的童顏失色,驚叫連連。
有英雄救美情結(jié)的小男孩此時會從水潭里鉆出來幫忙。男性似乎天生比女性更善于耕種捕撈,小男孩一過來便想到好主意。他把女孩子采野菜用的小提籃卡在小溪的隘口處,小魚兒毫無防備的一頭扎進提籃。孩子們開心極了,把小魚裝進玻璃罐里帶回家養(yǎng)起來。
可沒幾天,罐里的水質(zhì)開始變得粘稠渾濁,絲絲縷縷的排泄物懸浮其中,小魚呆滯地把嘴巴湊近水面噏合著,身體也不再晶亮可愛了,再幾天便翻了白肚皮,散發(fā)出陣陣腥臭,被人當成垃圾倒進下水道。當然還有那些離了莖的花朵,困在屋里的蜻蜓……這種美好開頭,慘淡收尾的事故在童年的歲月里犯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漸漸明白,花在霧里才嬌美,月在水中才靈動,美好的事物往往就在那觸手可及的距離里,然而只要你一伸手觸碰,所有的美輪美奐便會頃刻幻滅。
記得沒錯的話,在姥姥家呆的最久的一段時期,是每年的暑假。那時彩色電視剛剛流行,電視臺上午播放白娘子傳奇。中午我們就用毛衣針穿上白色蕾絲沙發(fā)巾戴在頭上,扯起床單當袍子,撩著“水袖”半遮著臉,像模像樣的唱起“千年等一回……”。讓我干著急的是,每次扮白娘子的戲份都被姐姐們搶了去,我只能在一旁扮演著什么服裝道具都沒有的小青。下午電視臺開始播放西游記,家里的整個畫風也隨之改變,孩子們個個都變成了猴孫,前滾翻,側(cè)空翻,豎蜻蜓,所有能顯示自己武藝高強的雜耍都被展示出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孫悟空成了我們的公眾偶像。但后來為什么又不崇拜孫悟空了,還真的有一段故事。
自我意識膨脹的年歲里,一天傍晚跟姥姥鬧別扭后負氣而出。小小的人兒跑到房道口的石碑上蹲坐著,氣鼓鼓地一心想要逃離這個不順意的地方,突發(fā)奇想的在心底里向偶像求助,“齊天大圣孫悟空快把我?guī)У剿煻窗伞鞭D(zhuǎn)念一想,不對,孫悟空真名好像叫六小齡童。嗯,那就“孫悟空求求你,六小齡童求求你”,接著這兩個詞開始了無限循環(huán)。
讓人灰心的是禱告了無數(shù)遍還是沒有等到孫大圣駕著五彩祥云來接走我,倒是聽見姥姥循著房道一遍遍喚著我的乳名“珊兒,珊兒……”。我蹲的地方是黑處,以至于姥姥每次經(jīng)過都沒發(fā)現(xiàn)我,而是急匆匆地喊著我的名字一頭扎進房道另一側(cè)的黑暗中。我心里還在嘔著氣,硬是沒有叫住姥姥。
在看著她不知道多少次從我身邊擦身而過,腳步越發(fā)急促,聲音也喊破了腔,我終是不忍,悶聲低喊了一聲“姥……”,姥姥慣性的往前急行了幾步,才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樣怔怔的盯著黑處看了幾秒鐘,而后一把將蹲在石碑上的我拽下來,狠狠朝屁股拍了幾巴掌。
我沒有躲,雖然真的有些疼。那一刻我明白了,領(lǐng)我回家的永遠不可能是孫悟空,只會是眼前這個憤怒的老太太。讓我疼一疼,我認為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應(yīng)該的。
然而童年里的記憶并不都是輕松的。雖然那時尚不諳人事,但大人們的情緒卻足以影響到孩童們。比如有一年的夏季里就充斥了滿滿的恐慌氣息。
因為家里表舅與鄰居吵架將對方打傷入院,鄰居不甘示弱,從老家叫了很多親戚助陣。記得當時整個房道的墻根下都停滿了二八型自行車,車輪和泥瓦上糊了一層黃泥巴,車后座兩側(cè)各掛了一個長方的編織框,框里放著洋鎬、鐵鍬。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們在姥姥家門前來回竄,嘴里罵罵咧咧,說著要把小孩子弄死。一聽到這話姥姥慌了神,家里的年輕人要不去了派出所做口供,要不去上了班。家里只剩下姥姥、腦溢血落下殘疾的姥爺、小腳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和一群不過腰高的孩子。也不知道姥姥當時哪里來的力氣,近六十的老太太,硬是一個人把家里盛滿水的水缸挪到了大門后封堵住門,而后把孩子們?nèi)既恋嚼镩g。但門外的人還是不肯放過,挑釁似的狠狠拍著門板。姥姥怕了,帶著老的小的從后院翻了墻出去,躲到了十三中的教學樓里。
孩子們被這么一折騰都嚇的不輕,嗚咽著問姥姥壞人會不會追過來呀。姥姥不做聲,變魔術(shù)一樣從地下?lián)炱鹨恢宦涑驳男÷槿福⒆觽兊淖⒁饬θ勘晃^去,嘻嘻哈哈的又樂起來。
樹蔭下偶有風吹過,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聲成了背景樂,姥爺搖著折扇給孩子們撲打蚊蠅……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能清楚的記得那場落荒而逃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姥姥穿著白色碎花的確良襯衫,腳步緊張鏗鏘;姥爺仰著鐵黑的臉膛,蜷縮著右手和顛簸的步伐;老太穿著深藍對襟褂,佝僂著背,伸長脖子,踱著小腳往前邁步;孩子們則像一群小隼雞亦步亦趨的跟在三位老人的身前身后。這場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里,三個羽翼凋零的老雞拼盡了全力,護住了所有的小雞娃。
再后來,老太、姥爺陸續(xù)離世,姥姥開始了獨居生活。而我們則在他們老去的歲月里拼命長大。外面的世界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五彩斑斕的生活讓孩子們流連忘返,姥姥家再也不具吸引力,漸少有孩子光臨。那段時間里,她是孤獨的。然而她卻把寂寞的時光揉進了小院的每一分毫間。無論何時再回去,屋里屋外都是一塵不染的,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寢具似乎早已備好多時。
姥姥家由樂園變成了避風港,在外遇到風浪拍打時才逃也似的躲進小院里。腦海中殘留著的片段:小院晾曬著衣物,隨風散發(fā)出陣陣質(zhì)樸的肥皂味兒,這氣味讓人踏實安心。堂屋竹床上,與姥姥相對而坐,她穿針引線為我修補衣服,我則抱腿屈膝,歪頭看著針線飛舞卻想著自己的心事。累了,我們便貼面躺下,我環(huán)手摟住她,抱緊,把頭埋進她的懷里。她身上溫暖的氣息包裹襲來,使得我心中的委屈破殼而出。我低聲啜泣著,姥姥靜默無語,伸手在我后背輕搖蒲扇,送來陣陣涼風,仿佛一雙敦厚的手在輕撫著那顆顫抖的心。離開時,我將針線盒里所有的針都引上線,將水缸添滿滿的水,姥姥則將我的衣物疊放整齊塞進行囊,塞上吃的,也偷偷塞進鈔票。她送我到車站,等車、上車、發(fā)動,直到車子離開視線才轉(zhuǎn)身離去……
有人說孩子記事起,親人就開始成為孩子以后的回憶了。人來到這世上大多是孤獨的,經(jīng)歷的只是一段看似熱鬧的旅程。不斷有人加入這場旅行,也不斷有人與你分道揚鑣。有人陪你走過一段旅程,但當你調(diào)整速度時,她卻無法再與你并肩,你們漸行漸遠,最后她消失在你的生活中。
然而情感的戒斷不是一蹴而就的,與姥姥更是如此。成人后,每次再回姥姥家,都會莫名心痛,那身軀干枯如同一棵老葡萄藤,那眼底空洞似一眼干涸的泉……那樣的她多半是躺在床榻上或是佝僂在椅子里,笑容沒了,話也少了,多了的是長長的嘆息聲。我們輕聲喚著她,她卻連頭都不轉(zhuǎn),依舊呆望著前方,沉靜在自己病痛和回憶的世界里。只有當你靠近耳朵對她說著離開時,她才晃過神,慌忙抓找拐杖準備送別。
我不喜歡她送。因為連那顫抖的走路姿勢都會戳中我的淚點,那片枯槁如同落葉的身影,讓我不安得以為這會是最后一次再見。我開始害怕這種分離,因為我意識到總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我不去想她,不去見她,不敢見她,甚至自私的將自己對她的依戀抽離,將自己那顆愛她的心包裹的密不透風,為得是在她走的那天不那么傷痛。我確實那么做了,這是讓我后悔一生的事。在姥姥離世的那天,我看著她的遺像有點木然,又有點恍惚。沉默,只有沉默,那是我一次次忍住不去想她結(jié)出的繭,厚厚的繭,隔絕的繭。
在她離開后的幾年,一次偶爾在書上看到一句話,“悲傷是我們?yōu)閻鄹冻龅拇鷥r!睅缀跻凰查g淚崩了,我自以為聰明的避免著痛,可我失去的卻是愛的權(quán)利啊。追悔莫及,這一世。
哎,終究是回不去了,時光和童年。
只有偶爾午夜夢回,才依稀能聽到那回蕩在房道里熟悉的呼喚聲,“珊孩,來家吃飯嘍。”醒來時世界一片空寂,淚水不覺間已濕了枕巾。哪里再會有人滿世界喚著我回家吃飯了呀?
所有過往的一切都沉默成了那遠處青山上的墓碑,隨著風吟,傾訴著綿延不斷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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