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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應(yīng)臺的散文

    時間:2021-03-31 13:34:26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龍應(yīng)臺的散文

      龍應(yīng)臺是現(xiàn)代作家、曾擔任“臺灣文化部部長”。以下是小編收集的龍應(yīng)臺的散文,歡迎查看!

    龍應(yīng)臺的散文

      回 家

      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放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jié)帶媽媽回鄉(xiāng);疖囌敬髲d里,人潮涌動。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里,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著眉頭說:“這,是什么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說:“我不認得這里,我要回家!

      身為醫(y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yī)師一樣,背著兩只手走在后面,就差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上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熳甙,不然你回不了家了!闭f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xí)慣性地帶著權(quán)威。三十年的職業(yè)訓(xùn)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著磨石地面,半妥協(xié)、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后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xiāng)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著碎步戚戚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的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向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彼娴陌涯_大跨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戚戚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里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后頭,粉紅色的云霞霎時噴涌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里,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里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么地方?”我指著墻上一整排學(xué)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墻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著我,眼里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墻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贝笪渖缴献詈笠坏牢⒐猓竭^渺茫從窗簾的縫里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發(fā)。

      火車開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鍵,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zhuǎn)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往后方,列車的門緊緊關(guān)著,看不見門后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cè)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蕩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射進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后,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只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撥開我的手,轉(zhuǎn)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里蓄滿了淚光,聲音凄惻。

      我把她抱進懷里,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政編碼、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段時光的籠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里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后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為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著于土地的東西,包括農(nóng)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著于土地的鄉(xiāng)親和對于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wǎng)絡(luò)。

      因為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仿佛發(fā)現(xiàn)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tài),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zhuǎn)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干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墻,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里,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發(fā)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著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濕面團,他們要把面團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面盆里留著一圈甜軟黏膩的面糊,孩子們就搶著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里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著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卜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面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nèi),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淀粉質(zhì)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進車里,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沖到藥房買一只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后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為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里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fā)現(xiàn)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著大肚子、帶著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xué)做意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里去打工實習(xí),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著馬賽來的大廚學(xué)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只馬表計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面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里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jīng)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為什么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xí)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里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著,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zhuǎn)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干凈,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吹贸,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里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后是色拉,里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著,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xué)會了,以后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xué)會以后做給你自己吃。

      目送

      華安上小學(xué)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xué)。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發(fā)。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yè)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yè),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guān)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xiàn)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xué),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xué)。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nèi)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guān)。

      博士學(xué)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xué)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fā)覺,他沒開到大學(xué)正門口,而是停在側(cè)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nèi),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xué)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y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fā)現(xiàn)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fù)盎。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nèi)。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fā),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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