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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假再現(xiàn)(1)

    發(fā)布時間:2017-03-09  編輯:admin 手機版
      難道這高超的哲理僅僅寓于夕陽下一個漸漸遠去的白色背影之中?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這兒離音樂學院已經遠了,剛才還聽見廣播里在放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現(xiàn)在,這宛如落日景色的樂聲淡淡地去了,一點也聽不見了。
      夕照下的綠蔭小道上,梧桐枝葉把自己的影斑涂抹在柏油路面上,偶有斜風,斑影閃爍,閃爍出一亮一亮的流光來。
      他已是白發(fā)蒼然,漫無目標地在這條熟悉的綠蔭小道上散步。路面上,柏油熬過一天的曝曬后,冒著如絲如縷的熱氣,似乎在微微地喘息。
      四周靜極了。
      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他有一個學生,和他一樣,也長著個花崗巖般的下巴。
      他愛這個學生,因為這個學生和他一樣,老實。
      那年上課時,他分析貝多芬的《田園》第二章,三連音構成碧波蕩漾;當潺潺流水自信地流過后,長笛、雙簧管、單簧管分別摹仿夜鶯、鵪鶉、杜鵑三重唱。
      這時,他對學生說:“這是一幅大自然在晨曦中蘇醒的圖畫。”
      他的學生想象不出來,瞪著眼睛看他。
      于是他又問!“你早晨起來聽到的是什么聲音?”
      “雞叫聲。”
      “不,是鳥叫聲!
      “不,是雞叫聲,”學生很倔強!霸谏嚼锊怕犚婙B叫聲,在這城市里,我每天從三屋閣里起來,只聽見雞叫聲,還有……是刷馬桶的聲音……”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學生的肩膀,這肩膀厚敦敦的,很硬實。
      明天,這個學生就要畢業(yè)了,還要在畢業(yè)音樂會上指揮學生樂隊演奏《第二交響曲》呢……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第二交響曲》是一首非常迷人的浪漫主義田園詩,充滿了古老維也納詩意般的田園詩。當年,他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指揮時,第一次聽到了這部作品,他馬上感受到了這部作品寧靜柔和的光輝,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也感受到,在一些神秘的和弦中,長號凄涼地奏出一種聲音,這聲音恍如一聲遙遠的回響。
      原來,勃拉姆斯為了充實主題,在第二樂章里安置了一個主題的假再現(xiàn)。
      “假再現(xiàn)是什么呢?”上課時,學生問他。

    他垂下頭,把指揮棒支著額角,怎么說呢?
      學生的眼睛像兩個跳出來的音符,在他面前游移不定。
      于是,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小伙子,在傍晚的火燒云里走進綠蔭小道,他倚著一棵法國梧桐,在那兒等待著,不知在等待什么,也許等待本身在他心里就有一番主題。這時,一個婀娜少女遠遠地走來了,著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走得很慢,在一片紅色的火燒云里,猶如一朵白色的游云。難道這就是主題?夕陽趴在遠處屋檐上偷看,泛出的陣陣紅光在少女身上滾過。小伙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漸漸走近了,少女從他身邊一閃而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依舊那么從容地在微風中蕩漾,漸漸遠去了,她留給小伙子一個難以忘卻的潔白色的背影……“這就是主題的假再現(xiàn)?”學生的花崗巖下巴顫動著。
      “看上去像主題,可是近去一看,卻不是……”他的花崗巖下巴也顫動著。
      學生似懂非懂。
      “而且,還給人留下一絲惆悵,”他自言自語。隨后淺淺一聲嘆,“多么迷人的假再現(xiàn)呵!
      學生沒理會他的嘆息,繼續(xù)追問道:“人們都認為:這第二樂章是勃拉姆斯高超的哲學抒情詩中最獨特的篇章,難道這高超的哲理僅僅寓于夕陽下一個漸漸遠去的白色背影之中?”
      學生在追問他。
      那么,他又去追問誰呢?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該去追溯長長的綠蔭小道了,真的,假再現(xiàn)就在那兒。
      當年,他到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時,就是從這條小道上去的,五年以后,他抱著滿滿一摞“五分”,也是從這條道上回來的。
      綠蔭小道筆直筆直,直通音樂學院。
      他在音樂廳舉行匯報音樂會,一百多人的大型樂隊呈扇形而坐,居中高臺上是他:身著黑色燕尾服的年輕指揮,頭發(fā)往后一甩,甩出一股青春氣息。
      他的身后,翻騰著眼睛的波浪,都是專家同行,帶著挑剔的眼光審示著來自莫斯科的“五分”。
      橙黃色的柔和燈光下,他張開雙臂,起拍了。
      是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1872年,這部作品由維也納樂隊首次演出時,聽眾在每一章結束時都熱情地起立鼓掌,向坐在樓座上的勃拉姆斯歡呼致意。
      時隔八十多年,他在音樂廳里呼喚著勃拉姆斯。
      他自信地站在指揮臺上,指揮棒在空中畫出一道道激動人心的弧線,在他的指揮棒下,法國號在坦率地獨白,雙簧管由單簧管和大管伴隨,天真而略帶傷感的吟唱,音樂廳里,他呼喚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呼喚著小號、大號、法國號;呼喚著到處飄游的音樂精靈……最后一個樂章也快要結束了。一個音樂評論家信服地說:“他將是中國最有希望的指揮家……”他張開雙臂,興奮地揮動著,樂曲到這兒活潑而富有生氣,可是他哪里知道:人們在遠遠地看他的背影,那背影竟然像一只表示終結的黑色十字架……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當時,無數封請他去各地樂團任指揮的聘書飄落了,就像秋天的梧桐葉一樣,作響地飄落了。音樂學院呼喚著他,留校任教吧!我們的指揮系師資奇缺、我們的指揮藝術太落后了!
      響應這一呼喚,意味著他永遠是一個教師而不是一個指揮家了。
      他在綠蔭小道上漫步沉思,凝視著綠蔭掩映下的音樂學院的圍墻,像凝視著一張陌生的網,留校任教,在這張網里吐盡蠶絲?
      他的思緒又縱橫馳騁在音樂世界里,確實,在音樂發(fā)展的長河里,奔騰呼嘯著一個個永垂不朽的巨大浪峰:托斯卡尼尼、卡拉揚、伯恩斯坦、小澤征爾……可是,浪峰中沒有中國指揮。
      太陽落山了,暮靄來臨了。夜深人靜了。
      他倚著音樂學院那堵圍墻,終于長嘆一聲。那圍墻上月光漾動,漾開一個微笑。
      他留校了,在指揮系當一名普通助教。
      那天晚上,當他踅回身走出綠蔭小道時,突然想起了《第二交響曲》里的假再現(xiàn),多么迷人的假再現(xiàn)!
      這條綠蔭小道,他一聲不吭地走過不知多少回了,可是他還是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明天,那個有花崗巖下巴的學生就要畢業(yè)了,他呢,送走這最后一個學生,也要退休了。歲月熬白了他的頭發(fā),他的白發(fā),澆灌出了遍天之下的桃李芬芳。
      多少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上過指揮臺,盡管他把許多學生扶上了指揮臺。
      他逢人便說:“指揮臺對我來說,僅僅是個迷人的假再現(xiàn)……”長長的綠蔭小道筆直筆直,象一根琴弦、撥出了一個假再現(xiàn)。
      他順著這綠蔭小道,慢慢地走去,走遠了,遲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郁的綠蔭里了……

      難道這高超的哲理僅僅寓于夕陽下一個漸漸遠去的白色背影之中?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這兒離音樂學院已經遠了,剛才還聽見廣播里在放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現(xiàn)在,這宛如落日景色的樂聲淡淡地去了,一點也聽不見了。
      夕照下的綠蔭小道上,梧桐枝葉把自己的影斑涂抹在柏油路面上,偶有斜風,斑影閃爍,閃爍出一亮一亮的流光來。
      他已是白發(fā)蒼然,漫無目標地在這條熟悉的綠蔭小道上散步。路面上,柏油熬過一天的曝曬后,冒著如絲如縷的熱氣,似乎在微微地喘息。
      四周靜極了。
      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他有一個學生,和他一樣,也長著個花崗巖般的下巴。
      他愛這個學生,因為這個學生和他一樣,老實。
      那年上課時,他分析貝多芬的《田園》第二章,三連音構成碧波蕩漾;當潺潺流水自信地流過后,長笛、雙簧管、單簧管分別摹仿夜鶯、鵪鶉、杜鵑三重唱。
      這時,他對學生說:“這是一幅大自然在晨曦中蘇醒的圖畫!
      他的學生想象不出來,瞪著眼睛看他。
      于是他又問!“你早晨起來聽到的是什么聲音?”
      “雞叫聲!
      “不,是鳥叫聲。”
      “不,是雞叫聲,”學生很倔強。“在山里才聽見鳥叫聲,在這城市里,我每天從三屋閣里起來,只聽見雞叫聲,還有……是刷馬桶的聲音……”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學生的肩膀,這肩膀厚敦敦的,很硬實。
      明天,這個學生就要畢業(yè)了,還要在畢業(yè)音樂會上指揮學生樂隊演奏《第二交響曲》呢……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fā)。
      《第二交響曲》是一首非常迷人的浪漫主義田園詩,充滿了古老維也納詩意般的田園詩。當年,他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指揮時,第一次聽到了這部作品,他馬上感受到了這部作品寧靜柔和的光輝,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也感受到,在一些神秘的和弦中,長號凄涼地奏出一種聲音,這聲音恍如一聲遙遠的回響。
      原來,勃拉姆斯為了充實主題,在第二樂章里安置了一個主題的假再現(xiàn)。
      “假再現(xiàn)是什么呢?”上課時,學生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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