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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的散文欣賞

    發(fā)布時間:2017-09-24  編輯:沈舒文 手機版

      導(dǎo)語:朱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生于江蘇東海。是中國現(xiàn)代散文寫作成就很高的作家,也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評價很高的一位散文大家。

      【朱自清的散文欣賞】

      匆匆

      作者: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fēng)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

      1922年3月28日

      冬天

      作者: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把鬆t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蹦峭碓律婧,現(xiàn)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fēng),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蔽覀兌疾淮笳f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zhuǎn)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fēng)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fēng)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xué)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F(xiàn)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揚州的夏日

      作者:朱自清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xiàn)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里,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么?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xiàn)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guān)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么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fēng)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jù)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fēng)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并不算錯。這里游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墻,在水里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游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F(xiàn)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只,前后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劃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小劃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啰。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jù)說以亂頭粗服,風(fēng)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fēng)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場作戲,或尚不傷廉惠;以后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fēng)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里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歷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一封信

      作者:朱自清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zhuǎn)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zhuǎn)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F(xiàn)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zhàn)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里,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后,信筆涂出來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志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里說著臺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臺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jié)了婚。為結(jié)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jié)婚后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jié)了婚終于是結(jié)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tài);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fēng)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范學(xué)校的《綠絲》上。我現(xiàn)在重印在這里;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S兄: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么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沖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fēng)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云。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只。只背后山上謖謖的松風(fēng)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后來我雖然發(fā)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于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lǐng)略那颼颼的高風(fēng),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xiàn)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xué)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虬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宛轉(zhuǎn)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fēng)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y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里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F(xiàn)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里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xué)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fù),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zhuǎn)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么?

      弟自清

      1927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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