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兒在航行散文

　　在103班的時候，班里有個矚目的男生叫“小丸”。說他矚目是因為他長得帥，白臉、大眼、挺鼻，讓人想起紅樓夢的賈寶玉——眉墨如畫，面如桃瓣。僅僅這些還夠不上矚目，還因其發(fā)型和一般的小男孩不一樣，從耳際開始短短的寸頭，到了頭頂部分忽然長出來，尖尖斜斜一溜兒小船似的。頭一擺，“船兒”一晃，頭兒再一擺，“船兒”再一晃，仿佛他的腦袋是一波的水，時不時地讓“船兒”晃漾。

　　隔壁的楊老師說，這男孩發(fā)型時尚，估計背后有一位辣媽。我不懂得時尚不時尚，只覺他整天頂著一艘兒“小船”晃得人眼花。當(dāng)然，頭發(fā)是小事，愛咋咋的，沒啥了不起。惹我著急上火的是這小子的性情，一匹烈馬——不講理的烈馬！

　　鈴聲剛打響，小丸就成了蠢蠢欲動的獅，“嗖”的一聲，后門猛躥了出去。我愣在講臺，還未來得及說同學(xué)們再見，他已然不見了，空氣中只留下了“小船兒”擦過的氣流聲，整個教室刮過一陣風(fēng)似的，晃了三晃。

　　不出兩分鐘，我掐著時間，果然，就有學(xué)生來向我打小報告了。

　　“老師，小丸和一個五年級的大哥哥在打架了！”一個男生急吼吼地跑來，我也成了一陣風(fēng)，腳不沾地，幾乎是“飄”了出去。

　　只見倆人在地上纏滾在一起，臉紅脖子粗的，難分伯仲。一人的胳膊纏住另一人的腿，另一人的腿架在對方的腰上，扭成了麻花狀，“哼哧”、“哼哧”地直喘氣。

　　“全都給我起來！”我的聲音凜然出竅、聲嘶力竭！

　　一秒、兩秒、三秒，他倆難分難舍地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這一高一矮的，高的五年級，矮的一年級。矮的那個，明顯不服氣，喘氣的野牛一般，“哼哧”、“哼哧”噴著“火焰”；高的那一個，結(jié)結(jié)巴巴想表達(dá)什么，張了張嘴，愣是說不出來。

　　“老師，我的籃球不小心碰到他，他就沖過來打我！”高年級的男生終于順了氣，他在這一場突如而至的干架里，驚嚇大于憤怒。

　　“你的籃球打到我，我就打你！”小丸梗著脖子，兇狠得如野生的獅。他頭頂?shù)陌l(fā)隨著擺動，成了一艘驚濤中的“小船”，眼看就要翻倒傾覆。

　　此刻，我的眼睛要花了，一股氣息從丹田上浮，又在心口上沖撞著，差一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我就要動手扯掉小丸頭上的“小船”，讓他乖乖俯首，低頭認(rèn)錯。

　　閉了閉眼，順了順氣，我拉住小丸的手，笑瞇瞇地對五年級的男生說：“你倆都有錯，我的學(xué)生先動手，錯更多，我會批評他！”那個男生惡狠狠地挖了小丸一眼，悻悻地離開了。五年級的他遭一年級的打，覺得自己輸了，且輸?shù)煤軟]面子。

　　據(jù)101班的王老師說，小丸對前任班主任屁都不理，還經(jīng)常會當(dāng)面頂撞�，F(xiàn)在，我拉起他的手，以為他會抗拒，要和我對著干。沒想到我笑瞇瞇的樣，滅火器一般，他囂張的氣焰竟斂翅屏息了。我還是望著他，笑瞇瞇的，他的頭慢慢低下來，那艘驕傲的“小船”微微傾斜著，蔫兒吧唧的。我伸出了手，壓了壓他奇怪的“小船”，手牽著他往校園的籃球架走去。

　　“如果別人不小心碰了你，比如剛才的籃球，你要學(xué)會原諒呀！”我拉著他的手繞到籃球架的背后，那兒種了一排茶花，緊緊挨著墻，一朵朵的花紅艷艷的，爭先恐后地冒出來，紅綢一般。

　　“人與人之間，要友善，磕著、碰著的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我指了指茶花，“這么多的花擠在一個枝頭，不見它們爭吵，更不會打架，你看每一朵都好好的，開成一片，多美呀！”

　　小丸似懂非懂的，臉蛋蛋的肉嘟嘟地鼓出來，像枚新鮮的水果。

　　這孩子，不發(fā)火的時候，真招人愛。只是他不發(fā)火的時候太少了，就算別人不招惹他，他也是想著方招惹別人。我曾親眼看見一幫學(xué)生排隊下樓梯，排在后面的小丸忽然伸腳踹了前面的一下，前面的那個就一下子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我還親眼看到，一幫學(xué)生在走廊玩耍著，小丸愣是不講規(guī)則地橫沖直撞，把不少人給絆倒了……如此這般，種種事情，讓我頗為惱火。

　　這鄉(xiāng)下來的孩子也這么調(diào)皮，其父母親大大咧咧地說：“老師，甭客氣，鄉(xiāng)下的孩子皮實著，你該打打、該罵罵，就當(dāng)自家的娃一樣！”

　　省城的娃，金貴得很，莫說動手了，就是批評也要掂量再掂量。人說了，言辭過激，就是“精神體罰”。家長一個投訴電話，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丸，就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時刻小心翼翼地看護(hù)著，唯恐這枚不定時炸彈，忽得引擎開爆。

　　盡管看護(hù)得緊緊的，還是接到了投訴。一個老總，企業(yè)的老總，給學(xué)校打了投訴電話。他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神情頗為傲慢，在他的眼里，區(qū)區(qū)小學(xué)老師實在低微。

　　他斜睨著眼睛，清了清嗓子說：“我要投訴103班的小丸，他常常欺負(fù)我兒子！”執(zhí)行校長陪著笑臉。但凡家長的投訴，總讓領(lǐng)導(dǎo)一個頭兩個大。

　　末了，老總甩下一句話：“這事必須要解決了，否則就告到教育局！”

　　倒霉的我很快就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她的神情有點(diǎn)嚴(yán)肅，說要對我平時進(jìn)班管理的時間進(jìn)行調(diào)查。那時的我剛來新學(xué)校，一年時間都不到。對于一個新老師，執(zhí)行校長擺出了要探究的神情。

　　我悻悻地回到了教室，對著小丸頭上的“小船”研究了半天說：“小丸，你的‘小船兒’太扎眼了，給剃成小平頭了吧？”末了，我驀地提拔音量：“把你爸、你媽給我叫來！你再不講文明，小心我把你送到其他班去！”小丸從未見我發(fā)如此大的火，他的發(fā)刺兒立馬軟趴趴地伏倒……

　　小丸的爸媽聞訊很快就來到了學(xué)校，他們聽了我的講述深表歉意地說：“真給老師添麻煩了，我們的孩子有‘多動癥’，請老師多多包涵！回家我們一定好好教育！”

　　原來有‘多動癥’，心里便生出了許多諒解。我拉過小丸的手，講了什么是文明，什么是禮貌，什么是寬容，什么是善良……我想我的話，有唐僧念經(jīng)之嫌疑，難得小丸眨著水靈靈的桃花眼，一字一句地聽完。

　　末了，我說：“你長得這么帥，心靈也要美！金玉其外，金玉其內(nèi)才好呢！”

　　他許是聽懂了我的話，不好意思地用手撫了撫頭上凌亂的“小船”，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我說：“老師，我錯了，我會好好改正！”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他手背上小小的凹陷，圓圓的小餅一樣，一個亮晃晃的銀手鐲在手腕閃閃發(fā)光。

　　從那以后，小丸慢慢地收斂了那火爆的脾性。我歡喜地觀察著，耐心地等待著，一逮著機(jī)會就會表揚(yáng)他。

　　小丸上課坐得端正正，真認(rèn)真！小丸一星期沒打架了，真乖呀！小丸排隊的姿勢筆直，真帥氣！

　　從此，小丸的名子時不時地掛在我的嘴上，他呢，一下課就找我，“胡老師、胡老師”喊個不停，那張眉清目秀的小臉在我的眼前晃著，春花一樣漂亮。

　　在三年級的時候，小丸和一個姓葉的男同學(xué)鬧了矛盾。

　　事情是小丸挑釁引起的，結(jié)果卻是小葉掄起掃帚的把柄狠狠地打向了小丸的屁股，啪，啪，啪……十幾下，小丸愣是不還手。

　　我親眼目睹氣急敗壞地跑過去，小葉被我揪住，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我問：“小丸，你為什么不還手？”他眨了眨眼，說：“老師你告訴過我的，不要打人，我記住了！”

　　我不自覺地想摸摸他頭上的“小船”，驀地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小船”已經(jīng)夷為平地。他的頭發(fā)和其他的男生一模一樣，短短的板寸頭，一根根密密麻麻，一模一樣，千千萬萬的男生都是這樣的發(fā)型。

　　在四年級的時候，小丸的媽媽偷偷地告訴我，說小丸的胳膊上有密密的淤青，是同桌的女生給掐的。

　　我吃驚得張大嘴巴，久久不相信。小丸的媽媽再次重復(fù)：“胡老師，這是真的呢！”

　　我找到了那個斯文的女生問：“你掐了小丸？”她點(diǎn)點(diǎn)頭，一臉的不好意思。

　　我再問全班的學(xué)生：“她真的掐了小丸？”

　　全班異口同聲地回答：“胡老師，是真的！”

　　“小丸為什么不還手？”我問。

　　“老師，小丸從來不打女生，他說男生要讓著女生！”班里的同學(xué)替小丸回答。

　　我走到小丸身邊問：“真的嗎？”四年級的他已經(jīng)變成了小小的胖子，他不好意思地低頭輕輕地說：“胡老師，你告訴我的，不要動手打人，尤其不能欺負(fù)女生！老師，我記住了你的話！”

　　在五年級的時候，小丸的媽媽曾偷偷地請求我，她說小丸太胖了，每個晚上都會偷吃甜食。

　　“老師，你喊他別吃了，他只聽你一人的話，誰的話也不聽！”小丸的媽媽一再重復(fù)著。

　　“他只聽你一人的話，誰的話也不聽！”

　　“他只聽你一人的話，誰的話也不聽！”

　　此刻，我的心，五味雜陳。一年級的小丸，二年級的小丸，三年級的小丸，四年級的小丸，五年級的小丸，他在歲月光影中交織著，倒帶的錄影一樣，翻飛起伏……

　　此時，我仿佛看到頭頂一艘“小船”的小丸在走廊里橫沖直撞，他的笑聲，毫無顧忌；他頭頂上的“小船”，一晃，一晃，猶如乘風(fēng)破浪的小舟，遙遙遠(y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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