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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婦散文

    時間:2021-03-18 14:40:21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瘋婦散文

      一

    瘋婦散文

      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愣愣地看著我。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怪異復(fù)雜的眼神,呆滯、空茫、散亂,卻又閃爍著時刻準(zhǔn)備自衛(wèi)的尖銳與敵意。在依然裹著寒意的早春里,我忽然流汗了。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與一個叫榮的瘋女人狹路相逢。

      關(guān)于榮的故事,我早有耳聞。這座村莊里,但凡說起她,人們總是用一聲嘆息來作最后的總結(jié)。二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榮年僅三歲的大兒子在屋后的水井旁玩耍,失足落水淹死了。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榮還聽見了孩子咯咯的笑。但是最后,她的世界布滿了鋪天蓋地的哭泣。那個時候,榮還是能夠支撐的,她開始把心思放在二女兒身上,好好地看護著她,生怕出現(xiàn)一丁點的閃失。但命運卻像一個無法掙脫的魔咒,牢牢地將她按進黑暗的泥淖里。三年以后,她的二女兒從水面上漂浮起來。同樣是那一口水井,同樣是那樣一個萬物滋長著希望的春天。而她的希望,卻徹底崩潰在被死亡籠罩的陰影之中。

      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打擊更能摧毀一個母親的信念呢?她瘋了!終日意識混沌,四處游蕩,逮著別人的孩子喊出自己兒女的名字,把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叫。然后又毫不猶豫地對靠近的人出手,自以為能夠保護孩子。人們都說: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啊,命里的根都丟了,她的魂也丟了。

      眼前的榮,身材高大,頭發(fā)蓬亂,一件白色的外套已經(jīng)納滿了泥斑,腳趾頭探出開了口子的鞋子外。我注意到她緊抿的嘴角里有一股子狠勁兒,回想人們敘述的關(guān)于她的攻擊性,我盡量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付諸以溫柔的笑容。這樣的對峙持續(xù)了兩三分鐘之久,她終于失去了耐心,轉(zhuǎn)身離去。她離去的腳步是踉蹌的,沒有人知道她要去往哪里,漫無目的,翻山、趟河,鉆進林子里整日整日不出來,都是她常做的。也許于她而言,整個世界都是空的,天地間就只剩下那一副沉重的軀殼了。她早已把靈魂交出來,讓它們?nèi)チ肆硪粋世界里。

      我決定去一趟她的家。作為一名駐村干部,我覺得有必要更詳細地了解到她的情況,并適當(dāng)?shù)厥┮栽。但是在去之前,我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不要去,那里太臟了,你會受不了的。再說萬一她回來,攻擊你怎么辦?我?guī)缀蹩梢詳喽,在這個村里,大概沒有人踏進過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榮的丈夫,老實木訥。一股混合著各種難聞氣味的臭奔襲而出,險些將我沖出門外。榮不在家,大概又四出游逛了。“有什么辦法呢,又不能把她鎖住,她會把東西全砸爛的!蹦莻同樣衣著簡陋的男人告訴我。環(huán)顧四周,地上是凌亂的隨手亂扔的衣物、塑料袋,窗戶的玻璃大多已被砸壞,斷了手腳的家什隨處可見。在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中,我的眼前漸漸還原出一個勤勞健康的榮。

      二十多年前,榮嫁到這個村里來的時候,是村民們交口稱贊的好媳婦。她樣貌端莊、身強力壯,操持家務(wù)井井有條,干起農(nóng)活亦是樣樣上手。結(jié)婚的第二年,她就生下了一個人見人愛的胖小子?梢韵胂蟮氖牵绻兆影凑者@樣的軌跡平滑地前移,他們一家將和所有幸福的人家一樣,過著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好日子。榮的兒子會娶妻生子,榮將會是一個賢惠能干的好婆婆、好奶奶。她將和那些天天擂著擂茶含飴弄孫的中年婦人一樣,高聲地談笑,議論一些人和事。她可以疼愛或訓(xùn)斥著自己的小孫子,掌舵著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在滿足和忙碌中度過一生。

      但我敘述的只是生活能夠提供的一種可能,事實上生活常常不按規(guī)則出牌,將一副原本勝券在握的牌局攪得七零八落。水可以養(yǎng)育生命,水亦可以毀滅生命。榮生存的意念坍塌于一口水井,水是她一生中永遠的黑暗。她沒有理由不放縱靈魂的游蕩,唯有如此,她才能得到自我的救贖,才能將不堪回望的一幕拋棄于九霄云外。

      在一個老人的指引下,我尋找到了那一口水井。那是一口常見于鄉(xiāng)間的未經(jīng)砌筑的最簡陋的井,沒有突出于水面的井沿,更沒有足以保護弱者的井蓋,只有一塊木板橫在井邊,作打水踏腳之用。井邊生長著茂盛的植物,它們迎風(fēng)扭動著柔軟的腰肢,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無辜樣子。此刻,我多么希望神話故事里草木成精的傳說化成現(xiàn)實,那么它們必會給榮捧回兩個活生生的孩子。我湊近那一泓深不可測的井水,碧色的水波里,能照見自己的面容。想來那兩個孤單玩耍的`孩子,在投入井中的最后時光,是否看見了水中有一個同樣會笑的小伙伴呢?現(xiàn)在,井里透進了許多根白色的水管,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機械抽水。他們用這井里的水釀酒、泡茶,沒有人會將多年前的事件再次打量。只有那個最倒霉的母親,用瘋癲來證明兩次悲劇的真實發(fā)生。

      我試圖聯(lián)系免費治療的機構(gòu),并敦促榮的丈夫?qū)⑺歪t(yī)。但他卻對我擺擺手,說他早咨詢過大城市的醫(yī)生!熬褪侨ィ仓尾缓昧,就讓她活在那個世界里吧!”最終,我放棄了自作主張的堅持。也許他說的是對的,毋庸置疑,瘋子是世界上活得最輕松最自由的人。何必喊醒她,讓她在痛苦中煎熬余生呢?

      那么,就讓她繼續(xù)以靈魂游蕩吧。在另一個世界里,她的一雙兒女一定還在她的膝下承歡,活蹦亂跳……

      二

      珠開始一個人在村子對面的山頂上唱歌那一年,我才九歲。人們都說:珠發(fā)了花心癲,而事件的推手,是一位在愛情里逃逸的青年男子。那時候,我尚不理解世界上會有一種物質(zhì),能令人發(fā)狂。但是當(dāng)我佇立在2014年的時間坐標(biāo)里,回望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忽然明白,其實她的瘋癲早就初露端倪,只是人們未曾發(fā)覺而已。

      那樣的夏天最適合發(fā)酵愛情。夜晚來臨的時候,蟲聲鼎沸,攪得人心神不寧,連蛙鳴也傾訴著求偶的愿望。毫無疑問,珠是一個漂亮姑娘。人如其名,她生得珠圓玉潤,特別是一身白皙的皮膚,在農(nóng)村可謂是百里挑一。她的小名叫“大眼”,可以想見,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已經(jīng)怒放開來的圓潤身材,她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雌性的氣息與信號,將催生多少青年男子躁動不安的夢。

      但是在此之前的許多年,我都不愿意提起甚至想起珠這個人。我的心底深埋著一些羞恥到無法啟齒的細節(jié),從未向人提及。我曾一度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沉陷于一個女孩無法解脫的恐慌之中。直到我儲備了足夠的知識,才身心釋然,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她。

      那時候,珠需要一個伴,或者是一個很能聽話的跟班。她相中了我,用各種小恩小惠將我籠絡(luò)得服服帖帖。她會在夏天納涼的時候,指導(dǎo)我將上衣套進褲子,說這樣顯得更漂亮。是的,珠很擅長打扮,一件粉色的襯衫扎進時髦的喇叭褲里,使她顯得高挑時尚。張開的領(lǐng)口上,蓬勃著難言的誘惑和渴望。

      那個男青年是怎么闖進她的生活,至今是一個猜不透的謎。珠只念了小學(xué)二年級,就輟學(xué)回家,起先放了幾年牛,后來村里時興做卷煙賣的時候,珠開始也擁有了一臺制作卷煙的機械。每逢圩日,珠便去圩市里趕集賣煙,換回一件件漂亮的衣裳。也許就是從她頻繁趕集的時候開始,珠有了明顯的變化。做煙的時候,她變得心不在焉,經(jīng)常一不留神將煙卷得一頭大小,需要我這個打下手的小跟班經(jīng)常提醒。

      悲哀的是,珠的心思無人能懂。她訴說的沖動像一現(xiàn)的曇花,倏地綻放又迅速凋零。于是在她尋找兩性相悅方式的道路上,我不自覺地充當(dāng)了她的試驗品。那是一枚沉落湖底,已長滿青苔的卵石,許多年來我一直想把它撿拾起來狠狠砸碎。珠關(guān)閉了她的門窗,說服我在胸前貼上白色的煙紙。我驚訝然后猶豫,珠忽然掀起她的上衣讓我看:“不會痛的,你看,我也貼了!蹦鞘莾深w飽滿欲滴的鮮桃,卻在最尖翹的地方怪異地蒙上了兩塊白紙。珠引誘著我:“你貼,我給你兩角錢買糖!蔽医K于乖乖就范,任由她將做卷煙的漿糊涂在兩張裁開的煙紙上,然后貼在我空空如也的胸前,我感到兩塊皮膚被逐漸變硬的漿糊繃得十分難受!安荒芩毫伺丁!敝榫嬷。那一天她似乎心情舒暢,微張的嘴角時不時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事很快發(fā)生了。珠把我和另一個同齡的男孩子叫進了她的閨房,告訴我們今天要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起初我是興奮的,但當(dāng)她命令我躺在床上,并讓男孩子趴到我身上時,我懵懂地意識到了不妙,掙扎著想要逃走。但珠突然在我面前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兇暴:“不許動,你給我老實呆著!”我嚇壞了,眼睜睜地看著她把男孩子扔到我身上,像揉搓兩團米粿一樣反復(fù)地揉動著我們的身子。有很多年,我一直無法面對那一個同樣無辜的男孩。當(dāng)青春在我身上顯山露水的時候,我曾經(jīng)那么自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事實上,那個時候的珠,已經(jīng)有一點不正常了。而我,只是她走向瘋狂的漩渦時,順便卷進去的一粒沙子。

      珠愛上了唱流行歌,她買回一個收錄機,終日播放著一些甜膩的情歌。僅上過兩年學(xué)的普通話讓她局促窘迫,但她依然竭力地模仿著那些火辣辣的歌詞。她唱起情歌的時候,那種深情能讓人感覺到里面是有內(nèi)容的。我不再靠近她,而躁熱的夜晚,她也再沒有在村中納涼。一些閑言碎語像飄絮一般,在村子里四散傳播。有人說晚上巡田的時候看見珠和一個男的在一起,有人說村子對面的山上,經(jīng)常傳來珠和一個男的唱歌的聲音,還有人說珠晚上把那個男的悄悄地帶進房間里……

      無論何種版本的傳說,無一例外地指向一個事實:珠戀愛了,但是那個男青年來路不明。假設(shè)珠的戀愛和所有指向婚姻的戀愛一樣幸福恬靜,那么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珠將和所有的待嫁少女一般,端坐于眾廳前的空坪里,溫柔地納一雙雙鞋底,臉上終日浮泛著動人的微笑。她將身披鮮艷的紅嫁衣,在吹吹打打的樂器伴奏下嚶嚶哭泣,半是情愿半是委屈地被推進一頂花轎中,成為某個村子里熱鬧迎娶的新嫁娘。

      但是珠被一種瘋狂的力量所挾持,飛蛾撲火般地奔向了她的輝煌和毀滅。她闖進了一張巨大的沒有出口的網(wǎng),在那樣的年代,她的孤注一擲注定只能換來殘酷和絕望。珠渾然不覺,那時候,她的眼睛里全是光明。她沉浸于一個嶄新的激蕩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里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關(guān)于男人的來路,關(guān)于生活的歸途,她都還來不及仔細思索。直到有一天,男青年被珠的父親斷喝一聲狼狽逃竄,卻再也沒有回到她那間小屋,珠才明白,她滿心憧憬的愛情已然幻滅。

      然后是哭泣,一直一直地哭泣,珠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不喝整整哭了兩天?奁淖詈笫呛诎,無邊的黑暗。在一條從歡樂走向頹敗的拋物線中,珠從巔峰處一下子跌落到了絕望的谷底。珠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她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淚跡已干,但是人們發(fā)現(xiàn)她居然笑了,嘴里嘟嘟嚷嚷地哼著以往時常唱的流行歌曲。

      塞·約翰遜說:人一旦失去了靈魂,就會手足無措。珠不再卷煙,她開始了無措的游蕩。從村子的這頭,到村子的那頭,從村對面的山上到山腳下的溪邊。她似乎在努力尋找著什么,或者是重新辨認她和男青年走過的那些足跡。夜深人靜的時候,珠開始站在山頂上唱歌:“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明眼人都知道,她的歌是唱給那個逃逸者的,但是他卻永不再來。關(guān)于那個男青年,我隱約聽到兩種不同的傳言,一方認為他是個已婚男人,另一方則認為他壓根就是一個有案在身的逃犯。只有一個真相是大家一致認同的,那個男人是個老手,無非想玩一玩珠而已。無論如何,他都給不了珠一個光明的未來。在開始的時候,結(jié)局早已注定,多么簡單又多么殘忍。她瘋了,沒有人可以救她。后來我常常想,如果那個男青年能給她恒久的恩愛和安穩(wěn)的未來,珠還會瘋嗎?

      許多年以后,珠被一個光棍漢領(lǐng)走,成為一個家庭傳宗接代的工具。我還看見過她,看見她空洞的眼神。她的激情和愛全都留在了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里,她的靈魂至今還圍繞著一生中僅有的一小段甜蜜游蕩、游蕩。

      成熟沒有原罪。一切的悲劇起源于被無知綁架的無畏。

      三

      四十多歲的蘭至今孑然一身。這朵曾經(jīng)艷壓群芳的校花,肌膚上的水份已經(jīng)被歲月榨干,枯萎得找不到一絲當(dāng)年的嬌美。她每天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是從位于小鎮(zhèn)的老屋里行進到不遠處的鎮(zhèn)政府,在院子的中央站定,抬頭狠狠地剜一眼黨政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然后用力地啐上一口,再雄糾糾氣昂昂地邁出政府大院。

      “蘭這么做是有來歷的。”人們都惋惜地說。說這句話的時候,人們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二十幾年前的蘭來。蘭是小鎮(zhèn)當(dāng)年少有的念到高中的女生,一米七的身高在身材嬌小的南方女生中間無異于鶴立雞群。更值得稱頌的是,蘭有著一頭飄逸的長發(fā),五官俊俏靈動,氣質(zhì)高雅脫俗。所有人都認為,蘭是不屬于這個小鎮(zhèn)的,她終將去往一個更好更大的地方。至于這個地方怎么大怎么好,鮮少出門的人們無從想象。蘭從內(nèi)心里認同了這個觀點,那似乎是一個可以看得見的未來,那么明媚,那么燦爛。

      的確,蘭險些就擁有了那樣的一個未來。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全縣征兵工作開始了,蘭滿懷期待地報了名。她心里非常清楚,這將是一個改變命運的絕好機會。她表面平靜如水,內(nèi)心卻時常激動得發(fā)抖。她常常在靜夜里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想象自己穿上軍裝的樣子,將怎樣的英姿颯爽;想象素未謀面的愛情,將怎樣如被風(fēng)拂過的樹葉一般在她的青春里嘩嘩作響;想象嶄新的命運之手,將把她帶到哪一個完全區(qū)別于小鎮(zhèn)的地方……

      那段時間里,蘭仰著高傲的頭顱,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皩Σ黄,我們終究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碧m常常撫著內(nèi)心喃喃自語。她的征兵體檢和面試如此順利,順利到如同甩動一下腦后的秀發(fā)那么輕松。沒錯,她有著非常健康的體魄,你簡直無法從她身上尋找到任何瑕疵。加上出眾的容貌和不凡的氣質(zhì),讓她在所有參檢的女孩當(dāng)中所向披靡。沒有任何特殊背景的她,政審也是絕對不存在問題的。就連前來家里走訪的部隊領(lǐng)導(dǎo)看到她,也非常滿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說:“姑娘,歡迎你到部隊來接受鍛煉!

      那是一個多么鼓舞人心的暗示,蘭獨自一人的時候,默默地溫習(xí)過多少遍。領(lǐng)導(dǎo)的眼神那么溫和,領(lǐng)導(dǎo)的輕輕一拍,仿佛將她的未來進行了一次決定性的拍板,一切都幾近于毫無懸念。蘭迅速成為那段時期小鎮(zhèn)上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這邊說:“蘭是全鎮(zhèn)第一個女兵啊,聽說當(dāng)了女兵的都會安排工作呢,她們家祖墳冒煙了。”那邊又接著:“唉,老天真是太優(yōu)待蘭了,瞧她那個弟弟,是不是身高全讓蘭給占了呢!碧m有一個弟弟,身高長到一米四幾就不再往上竄了,在男孩子中間,一直抬不起頭來。弟弟只默默地念書,從不過多遙想未來。而姐姐眼看著就將像一只金鳳凰一樣飛出這個小鎮(zhèn)。一切都那么涇渭分明,一切似乎從一出生便開始鑄就。

      天空如此遼闊,你永遠看不到上帝此時正在祝福眾生還是在發(fā)泄不滿。當(dāng)我回想起二十年前跟在蘭身后的那一幕情景,便對一位老者所說的話又增加了一份篤定的信賴:“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是啊,樂極生悲的劇情在民間反復(fù)上演,就像沒有哪一朵花可以紅過百日。我對蘭至今仍心存悔意,我曾經(jīng)和一群無知的孩子一起,圍繞著一個神經(jīng)已經(jīng)不正常的女人哄笑嬉鬧,甚至偷偷地往她身上丟過一粒石子。那時候的蘭,多么像一面在暮風(fēng)中褪色的旌旗,她的身高依然鶴立雞群,卻已經(jīng)灰頭土臉,面如死灰。她的舊色長裙在小鎮(zhèn)上緩緩?fù)蟿,一頭久未梳洗的長發(fā)散亂成風(fēng)中的芒草。

      許多年以后,我依然時常叩問世界:是什么讓一度驕傲的公主淪落成一個形容枯槁的瘋婦?事件的內(nèi)核究竟暗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蘭憧憬的入伍通知書終于未能到達小鎮(zhèn),它被無形的亂風(fēng)吹向了哪里,至今無人知曉。蘭在等待中耗干了所有的耐心,當(dāng)鎮(zhèn)上的男兵們戴著大紅花登上接兵的汽車時,她終于意識到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理想拋棄了她,命運拋棄了她,未來也拋棄了她!蘭的心那么痛,那么痛,她感到了一種決絕的斷裂之聲由深心里發(fā)出,裂帛一般清厲。曾經(jīng)那么清晰地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海市蜃樓瞬間消逝,直至無影無蹤。事實上,從飛升到墜落的距離其實只是那么短,那么近。

      蘭怎么能相信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呢?她四處奔走,來到報名的、體檢的、面試的的每一個地方,找到每一個有可能傾聽訴說的對象。年輕的她一度以為事情還不是完全的糟糕,她相信自己只是被網(wǎng)罩遺漏的一條魚,只要她爬過岸去,一汪清澈的湖水便會接納她的到來。那個時候,她多么希望結(jié)局像黑板上的粉筆字那樣,擦掉了就能夠重新寫上。最后,她用上了哀求,那么漂亮,那么動人的眼眸,含著一汪楚楚可憐的淚水,連上帝見了都禁不住要動惻隱之心?墒菫槭裁此麄儧]有?為什么他們只是冷漠地攤了攤雙手,表示自己愛莫能助,然后就埋下頭不再理會蘭的懇求?

      從希望到失望,最后終至于絕望。在爭斗、求告無望之后,蘭擦干了淚水,堅決如鐵的心里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仇恨是一把烈火,在她的體內(nèi)熊熊燃燒,只是這狂暴的火舌沒有舔噬到他人,卻實實在在地灼傷了自己?ㄈR爾說:在任何地方,人的靈魂都站在光明與黑暗兩個半球之間,處在必要與自由意志兩處永遠敵對的帝國的邊界上。仇恨使人墮落,仇恨使人癲狂,仇恨裹挾著蘭的靈魂從光明走向永無止境的黑暗。

      蘭身后的議論很快從羨慕嫉妒轉(zhuǎn)向同情與扼腕,他們都說:“女兵的指標(biāo)那么少,沒有背景的蘭怎么能競爭得過別人呢?”還有人提到“暗箱操作”這個詞匯,那時候我尚不懂得這個詞匯真正的含義,那是怎樣的一種不透一絲光亮的黑,將蘭眼睛里閃爍過的明媚徹底封殺?那些曾經(jīng)飛翔過的羽翼,那些一再幻想過的情節(jié),一一跌落,沉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她的瘋是一種指向鮮明的瘋,她永不知道是哪一雙無形之手奪走了她的夢幻,于是敵視所有手握權(quán)力的人。她開始游蕩于從家中至鎮(zhèn)政府的那條短短的路途,用旗幟鮮明的方式表達她的憤怒,她的怨懟,她的唾棄和鄙視。

      家人曾試圖用婚姻來融化她心里的硬塊,那些個年輕的小伙子走近蘭的時候,她只需要一句話就擊退了他們:“你,能送我去當(dāng)兵嗎?不能,就給我滾!”那聲音幾至于嘶吼和咆哮了。喜歡過她的,覬覦過她的,一個一個地從她身邊潰敗、逃離。沒有人有足夠的信心能夠醫(yī)治一顆罹患絕癥的心。三十歲,四十歲,一年一年,時間是一把無情的利斧,砍去了蘭的青春、美貌和驕傲。而她那個被上帝虧待過的弟弟,卻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成為一個機關(guān)干部。當(dāng)蘭的父母雙雙離世,是她的弟弟,默默地接下了照顧蘭的義務(wù)。

      不久以前,我重回小鎮(zhèn),碰巧見到蘭佇立在政府大院內(nèi)。依然是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依然是用勁全力的狠狠一啐,一如少年時我跟在她身后反復(fù)看到過的一幕?墒撬χ钡募贡碁楹呜䞍E了,可是她靈動的腰身為何笨拙了?我的眼淚嘩地決堤而出,幾十年了,是怎樣不可化解的仇恨讓她始終不渝地堅持做一件事?或者,她的內(nèi)心早已麻木,只是機械地重復(fù),再重復(fù),用以祭奠那一個曾經(jīng)多么美好的夢。

      在一家餐館里,蘭的弟弟和我們共進午餐,他很認真地打了包,神情黯然地說:“給蘭吃的,她不曉得自己弄飯。”我知道,那個青春飛揚的蘭,那個驕傲自尊的蘭,早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我在懷念中為時間所傷。那些長久地丟失了自我的無根的靈魂,是鄉(xiāng)村大地裸露的傷口,多少年來,一直未能被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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