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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寫

    發(fā)布時間:2017-11-29  編輯:admin 手機版
    怎么寫
    ——夜記之一
    寫什么是一個問題,怎么寫又是一個問題。
    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它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子細一看,覺得沒有什么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么潔白的紙張,便廢然而止了。好的又沒有。我的頭里是如此地荒蕪,淺陋,空虛。
    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我都不會談。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于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里。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xué)生,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么?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fā)現(xiàn)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結(jié)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biāo)频囊淮,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里。而且這還是現(xiàn)在的話,那時呢,回想起來,是連不將石欄放在心里的事也沒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進房里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撫摩著蚊喙的傷,直到它由痛轉(zhuǎn)癢,漸漸腫成一個小疙瘩。我也就從撫摩轉(zhuǎn)成搔,掐,直到它由癢轉(zhuǎn)痛,比較地能夠打熬。
    此后的結(jié)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電燈下吃柚子。
    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只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
    尼采愛看血寫的書。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它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這一點,就要任憑文學(xué)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來今,總要以它的永久來傲視少女頰上的輕紅似的。
    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就是隨便寫寫罷,橫豎也只能如此。這些都應(yīng)該和時光一同消逝,假使會比血跡永遠鮮活,也只足證明文人是僥幸者,是乖角兒。但真的血寫的書,當(dāng)然不在此例。
    當(dāng)我這樣想的時候,便覺得“寫什么”倒也不成什么問題了。
    “怎樣寫”的問題,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著這么一個問題,還不過兩星期之前。那時偶然上街,偶然走進丁卜書店去,偶然看見一疊《這樣做》,便買取了一本。這是一種期刊,封面上畫著一個騎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種偏見,凡書面上畫著這樣的兵士和手捏鐵鋤的農(nóng)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為我總疑心它是宣傳品。發(fā)抒自己的意見,結(jié)果弄成帶些宣傳氣味了的伊孛生等輩的作品,我看了倒并不發(fā)煩。但對于先有了“宣傳”兩個大字的題目,然后發(fā)出議論來的文藝作品,卻總有些格格不入,那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樣,就和雒誦教訓(xùn)文學(xué)的時候相同。但這《這樣做》卻又有些特別,因為我還記得日報上曾經(jīng)說過,是和我有關(guān)系的。也是凡事切己,則格外關(guān)心的一例罷,我便再不怕書面上的騎馬的英雄,將它買來了。回來后一檢查剪存的舊報,還在的,日子是三月七日,可惜沒有注明報紙的名目,但不是《民國日報》,便是《國民新聞》,因為我那時所看的只有這兩種。下面抄一點報上的話:
    “自魯迅先生南來后,一掃廣州文學(xué)之寂寞,先后創(chuàng)辦者有《做什么》,《這樣做》兩刊物。聞《這樣做》為革命文學(xué)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內(nèi)容注重革命文藝及本黨主義之宣傳。……”
    開首的兩句話有些含混,說我都與聞其事的也可以,說因我“南來”了而別人創(chuàng)辦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當(dāng)初將日報剪存,大概是想調(diào)查一下的,后來卻又忘卻,擱下了。現(xiàn)在還記得《做什么》出版后,曾經(jīng)送給我五本。我覺得這團體是共產(chǎn)青年主持的,因為其中有“堅如”,“三石”等署名,該是畢磊,通信處也是他。他還曾將十來本《少年先鋒》送給我,而這刊物里面則分明是共產(chǎn)青年所作的東西。果然,畢磊君大約確是共產(chǎn)黨,于四月十八日從中山大學(xué)被捕。據(jù)我的推測,他一定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南的青年。
    《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jīng)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慈請蟮挠浭卤阒,這該是和《做什么》反對,或?qū)α⒌摹N夷没貋,倒看上去,通訊欄里就這樣說:“在一般CP氣焰盛張之時,……而你們一覺悟起來,馬上退出CP,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CP氣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連三的退出共產(chǎn)黨登報聲明!蹦敲,確是如此了。
    這里又即刻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么大相反對的兩種刊物,都因我“南來”而“先后創(chuàng)辦”呢?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為我新來而且灰色。但要講起來,怕又有些話長,現(xiàn)在姑且保留,待有相當(dāng)?shù)臋C會時再說罷。
    這回且說我看《這樣做》?催^通訊,懶得倒翻上去了,于是看目錄。忽而看見一個題目道:《郁達夫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這還是切己的瑣事總比世界的哀愁關(guān)心的老例,達夫先生是我所認(rèn)識的,怎么要他“休矣”了呢?急于要知道。假使說的是張龍趙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偉人,老實說罷,我決不會如此留心。
    原來是達夫先生在《洪水》上有一篇《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說這一次的革命是階級斗爭的理論的實現(xiàn),而記者則以為是民族革命的理論的實現(xiàn)。大約還有英雄主義不適宜于今日等類的話罷,所以便被認(rèn)為“中傷”和“挑撥離間”,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電燈下回想,達夫先生我見過好幾面,談過好幾回,只覺他穩(wěn)健和平,不至于得罪于人,更何況得罪于國。怎么一下子就這么流于“偏激”了?我倒要看看《洪水》。
    這期刊,聽說在廣西是被禁止的了,廣東倒還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至三十二期。照例的壞脾氣,從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記文學(xué)》,也是達夫先生做的,于是便不再去尋《在方向轉(zhuǎn)換的途中》,變成看談文學(xué)了。我這種模模胡胡的看法,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對的,但“怎么寫”的問題,卻就出在那里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說凡文學(xué)家的作品,多少總帶點自敘傳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稱來寫出,則時常有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稱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過于詳細時,讀者會疑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得這樣精細?于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xué)的真實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當(dāng)?shù)捏w裁,是日記體,其次是書簡體。
    這誠然也值得討論的。但我想,體裁似乎不關(guān)重要。上文的第一缺點,是讀者的粗心。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于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zhí)滯于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于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于《紅樓夢》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于削足適履的。
    第二種缺陷,在中國也已經(jīng)是頗古的問題。紀(jì)曉嵐攻擊蒲留仙的《聊齋志異》,就在這一點。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人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只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shè)的陷阱,于是只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他的支絀的原因,是在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chuàng)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記得年幼時,很喜歡看變戲法,猢猻騎羊,石子變白鴿,最末是將一個孩子刺死,蓋上被單,一個江北口音的人向觀眾裝出撒錢模樣道:Huazaa!Huazaa!大概是誰都知道,孩子并沒有死,噴出來的是裝在刀柄里的蘇木汁,Huazaa一夠,他便會跳起來的。但還是出神地看著,明明意識著這是戲法,而全心沉浸在這戲法中。萬一變戲法的定要做得真實,買了小棺材,裝進孩子去,哭著抬走,倒反索然無味了。這時候,連戲法的真實也消失了。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么,為什么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脺缰畞恚嗖辉诩僦幸娬,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dāng)?shù)枚嗔T,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越縵堂日記》近來已極風(fēng)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么呢?一是鈔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二是許多墨涂。寫了尚且涂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翻翻一部小說,雖是很荒唐,淺陋,不合理,倒從來不起這樣的感覺的。
    聽說后來胡適之先生也在做日記,并且給人傳觀了。照文學(xué)進化的理論講起來,一定該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陸續(xù)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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