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玉米母親的桿散文

　　玉米在大地上是最后要進門的莊稼，我在詩句中這樣寫道：玉米脫下襤褸破舊的衣服，它們躲在麥垛后面，我的姐姐這時被玉米葉劃傷了手，姐姐秋天就準備出嫁！

　　冰冷的雨滴打在姐姐單薄的身子上，我手里的馬蓮鞭子使勁抽打著紅眼窩騸驢，老騸驢四蹄緊緊墜在地上，像鉛入了地，任憑我和姐姐怎么吆喝和驅(qū)趕，老騸驢就是賴在玉米地上不走。姐姐急著大哭，我滿頭的汗珠兒突嚕突嚕順著雙鬢滾下來，手里的馬蓮鞭子只剩下光溜溜的榆木把，打在老騸驢身上發(fā)出“咣咣”的聲音。

　　天空暗淡下來，哧溜子西風(fēng)竄過玉米地發(fā)出鬼魅的尖叫，姐姐的身子就如漂浮在田耕上的玉米葉片，一會兒刮在溝坡，一會兒又隨著老騸驢的韁繩從溝底擺了出來。我和姐姐順著秋天的溪流走，流水很清澈，我們的腳步也很清澈，沒有聲響，在秋天的大地上除了風(fēng)吹玉米葉發(fā)出了的刺耳聲外，愛唱歌的姐姐哆嗦著身子，嘴唇發(fā)青，怏怏地和我回家。

　　母親在院子里收拾著芨芨草，芨芨草的花兒落在母親的藍頭巾上，碎小的芨芨草花兒在母親的頭上綻放著。母親把剝凈的芨芨草分一小撮，用細小的繩子將根部牢牢扎緊。父親手里的掃帚已經(jīng)現(xiàn)出基本的樣子，父親將榆木橛插進套在鐵箍里的芨芨草中間，在大石頭上夯緊后圪蹴下來，把芨芨草撥開，兩腳牢牢踩住，一手接過母親手里的芨芨草從屁股后面伸過來，兩手攥住，芨芨草的根頂著木橛的尖，母親輕輕向后敲打木橛，父親手里的一綹芨芨草就會鉆進來。反復(fù)幾回，一把橫掃秋風(fēng)的掃帚就擺在院子里。

　　我望著母親麻利的動作和父親笨拙的手腳，那時我夢想能扎一把巨大的掃帚擺在院子里，母親在清晨掃樹葉唰唰的聲音會把我扇醒，我不再睡懶覺，早早起來和姐姐趕著老騸驢出去，一個秋天會把老騸驢放的肥壯肥壯的。母親在生產(chǎn)隊用毛驢車拉糞，也不會落在人后�；蚴歉赣H裝一車玉米，毛驢兒撒歡兒，抿著耳朵聽秋風(fēng)習(xí)習(xí)，揚起一陣塵土，父親該多驕傲。

　　該是收拾玉米的季節(jié)了，玉米是河西大地最后的一茬莊稼，俗話說，秋分糜子寒露谷。玉米要比寒露的谷子還要遲，等到一層白霜鋪地，生產(chǎn)隊才開始收拾玉米。饑饉的年月里，生產(chǎn)隊先是打棗，棗子攤在賣場上曬干了，分一部分給社員，算是收拾玉米的“腰食”（午飯和晚飯中間補充體力的）。男男女女口袋里都是干棗子，休息的時候掏出來吹吹上面的塵土，干癟的棗子吃多了鬧心，但這是唯一的營養(yǎng)物品，比起其他沒棗子的地方，這算是夠奢侈的了。

　　棗子吃完了還不到回家的時候，盡管隊長擼著鐮刀，吆喝后面的社員往前趕，但自己也已經(jīng)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扶著一顆玉米大聲喘氣。有人私下嘀咕，要掰幾穗嫩玉米讓放驢的娃兒起堆柴火，燒熟了吃。

　　隊長是我的父親，父親知道說話的人，那是剛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回來的學(xué)娃子，耐不住勁。

　　“十五六歲的娃子正是長身體長精神的時候，你們看著掰兩穗，但都把嘴給我夾緊了……”隊長父親應(yīng)允了大伙兒的要求，在玉米地里帶領(lǐng)社員不斷向行走。

　　我和幾個放牲畜的伙伴們貓著腰，把一穗穗鮮嫩的玉米抱在懷里順田埂溜向崖頭。崖頭下有我們前些日子燒吃土豆挖好的土坑，炭灰還熱著呢。我們把玉米抱回來，剝掉外面的老皮，擺放在土坑里，上面覆蓋一層死灰，然后撿拾些楊樹枝生一堆大火，小小的火苗烤著土坑里的嫩玉米，最暖的火焰舔著我們幾個伙伴的臉。

　　我們擠在一起，嫩玉米也擠在一起。

　　玉米熟了，我們聞到了從火焰里撲出來的玉米味兒，那些味兒像一只只螞蟻鉆進我們的鼻子、我們的咽喉、我們的胃腸。但我們誰也不敢動，等待父親前來扒開火堆，推開灰土，小心的`把一個個冒著熱氣的玉米從土坑里揪出來。每揪出一個，父親都把手放在嘴邊吹吹，甩甩手，我們看見父親的喉結(jié)也隨著甩動的手上下游動了幾下。

　　燒熟的玉米被父親一襟抱走，我們眼巴巴的望著，此時我最恨父親。我們幾個伙伴成了堆在或旁邊無人親和的玉米：熟的玉米灰土灰腦，我們臉上抹著手上的黑灰，頭發(fā)上卻是風(fēng)吹出來的白炭灰。

　　吃了我們燒熟的玉米，玉米地里又發(fā)出鐮刀割玉米桿的咔嚓咔嚓聲。而我們幾個伙伴擠在一起，望著遠處渺茫的玉米地，誰都不想和我說話，我知道他們都恨我的父親同時也恨我。

　　玉米地里傳來父親喊我乳名的聲音。父親要我過去，他懷里又抱著一些嫩玉米。父親說，這是給我們的犒賞，每人一穗，大小分一，別打架！

　　而后，父親摸摸我的頭，猛烈地西北風(fēng)也摸摸父親的頭。我看著父親蹣跚的背影，父親兩鬢間的白發(fā)我想一定也是被風(fēng)吹出來的吧！

　　姐姐和我各分一穗。姐姐把自己的一穗放在嘴邊遲疑著，久久不肯送進去。姐姐的眼睛一直望著我，像是在懷疑她手里的玉米沒燒熟。姐姐把手里的燒玉米裝進口袋里的時候，我的玉米一大半已經(jīng)隨著口水沖進了肚里雀躍著。

　　我問姐姐，姐，你咋不吃呢？

　　姐姐說，回去給媽媽吧。

　　我驚愕地望著姐姐，把手里的半截玉米遞給姐姐。姐姐小心啃了一下，又塞給我，說燒熟的玉米不好吃，有土腥氣。

　　母親在院子里整理蛇皮袋，一頭的灰塵。院子里幾片楊樹葉有心無意的落下來，沒落下來的楊樹葉啪啪的拍著，在枝椏間搖來搖去。母親見我和姐姐進了門，放下手里的蛇皮袋，急忙從伙房里取出兩個烤土豆，一個給了姐姐，一個大個的給了我。

　　姐姐從口袋里取出燒玉米遞給母親，母親抿了抿姐姐額前的亂發(fā)，摳出幾粒玉米丟在嘴里，又掰給我一半，另一半給了姐姐。姐姐望我都沒望一眼，半截玉米就剩下一根芯了……

　　母親那是很年輕，年輕的母親并不是一個活得很幸福的女人。大哥在陜西富平當兵七年了沒回來，爺爺兩眼瞎著，一輩子沒見過娶進門來的兒媳。我和二哥、姐姐都在上學(xué)，很小。生產(chǎn)隊里就大姐和父親掙工分，一年的日子緊巴巴的不要說，母親一直藥罐不倒。

　　母親常常睡到半夜就醒來，我聽見母親在被子里哭泣，有時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看見父親避過我們，偷偷給母親擦淚。父親和母親似乎就是長在我們家里的一顆玉米，我們就是那穗兒，墜著桿兒，將一片片葉子里汁液耗盡。

　　當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玉米地里，望著搖搖欲墜的玉米穗，我只能記錄父親的玉米和母親的桿，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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