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里的疼痛散文
持續(xù)的高溫,要把大地烤出糊味。我信誓旦旦趁女兒放假的功夫,回老家住上幾日。幫父母洗洗衣服,做做飯,盡盡孝心。做這個花店四年,我以忙碌為理由,竟然沒有在老家住過一個晚上,故鄉(xiāng),始終像長在我身體上的肉瘤,我時刻想著把它拿掉。
這個夏季,上蒼好像積攢了幾百年怨氣,一下雨就下得天昏地暗,憤怒的鞭子把大地抽打地不停顫抖。北京等地不斷傳來很多人命喪澤國得噩耗。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人,有時也難以承受水的猛獸。
有天晚上,大雨猝不及防猛烈擊打著窗戶,想把玻璃敲成碎片。我躺在床上,像是在水的臂彎里晃悠。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我們家六間土坯房在一片汪洋中搖搖欲墜,父母裹著棉被,望著屋里屋外下的雨,一臉蒼白一臉茫然和無助。母親更是披著棉被,跑到院子里,跪在水中,對著蒼天連磕了十個響頭,等母親從水中站起,她頭上的泥水我找不到詞語形容。一樓的鴿子承受不了沉悶的空氣,飛到了我家的窗臺上,把我驚醒,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隨即接到姐夫打來的電話,說父親的腦梗塞復發(fā),已經說不出話了,正趕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一聽,立即慌了神,身體像被大雨浸濕的棉被。胡亂收拾了一些東西,沖進雨里。
距上次住院還不到兩個月,父親的病情再度復發(fā)。疾病的不可捉摸和不確定性,多像無法猜測的人生,指不定在什么時候就給你搬出一塊石頭來。
自從前年公婆生病之后,我好像也落下了病,一聽到病這個字,自己就先垮掉了一半,覺得自己的一半都不是自己的。不但高額的醫(yī)療費讓我無所適從,他們被疾病折磨的樣子,更加讓我感知了生命的脆弱和殘酷。父母就我們三個女兒,我們必須并肩戰(zhàn)斗,和病魔搶奪父親。
醫(yī)生看了看父親的CT和磁共振片子,沒有出現新的病灶。就是父親說話吐字不清晰。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醫(yī)生問他的名字,他動了動眼珠,想了半天,又搖了搖頭,茫然地低下去。醫(yī)生問他十加十等于幾。他扳起了手指頭,數了半天,還是沒有數清楚,最后也低下了頭。做了幾十年生意,小九九倒背如流從來不差帳的父親,連很簡單的算數都不會了。更甚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醫(yī)生讓他使勁握住醫(yī)生的手,看得出他把全身的力氣,甚至一生的力氣都用上了。醫(yī)生還是很容易把手從父親手里抽了出來。那五個手指,好像不是長在他的手腕上而是開了小差一樣不聽使喚,我捂著嘴哭了。這可是握著皮鞭把竊賊打的節(jié)節(jié)敗退,抽碎塵埃和星月的手?這可是撫摸過大地和麥穗的手?這可是撫養(yǎng)我長大的手……
自己混跡城市,一直借口忙碌,一直借口癡迷文學,竟然用四年,去忽視一個老人期望的眼神和衰老的身體。今天,也是該我償還他對于我四十多年的養(yǎng)育之情和愛了。
醫(yī)院嶄新的墻壁,無比蒼白和潔白,像一場大雪帶著圣意光臨過。也像人生中我們必然遭受的某個時期。躺在床上打點滴的父親,很安靜很乖,像個無助的嬰兒,任憑給他灌輸液汁。他不說話,不說疼,不看誰,只是偶爾翻翻身,無望地看瓶子里透明的液體,那顏色很像他出遠門時吃的冰化成的水。一點也不像那個走南闖北的他了。一點也不像那個走路腳下生風的他了。一點也不像那個頂著呼嘯的北風送我去復讀的他了。那些,是他的過去式。
父親年輕時,太多的風霜雨雪對他大肆侵略。他曾經堅強的意志被剝奪而去,F在就是一部老朽的機器,等著現代化的藥劑潤滑下,他就轉動些日子。一旦缺了潤滑劑,他自己轉著轉著就轉不動了,也迷失了。
經過四五天的治療,父親能說出四五個字來了。雖然走路還晃晃悠悠不穩(wěn)當,右手還是那么無力,但是總比剛入院時強多了,起碼,他知道自己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還對醫(yī)生說我是他的二女兒,在油田上……醫(yī)生說這個病很纏人,藥物治療還得配合自身鍛煉和自己的意志。也要訓練他的思維復活他的`記憶。
打完點滴以后,我強迫他從醫(yī)院走廊的這頭走到那頭,我跟在他身后,像小時候我學走路他跟在我身后一樣。才開始,他把著醫(yī)院墻壁的管線,一步一步的移動。我在他身后大喊:爸,你放開管線,大膽的走,你一定行的。他不回頭,聽了我的話放開了管線,才開始還靠管線靠的很近,慢慢就離開了十幾厘米。我又鼓勵他:爸,就是這樣的,我說你行吧!你一定能走到醫(yī)院的那頭,并且走回來。其實,我始終張開著手臂,準備像小時候他接住我一樣,接住隨時會倒過來的他。
他沿著醫(yī)院的墻邊從東向西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甩動手臂屈伸手指。他走的那么慢,像一個無所事事沒有任何目的地的人。我也得以在他身后慢下來忙亂的腳步和心緒。
耕種田地的他,出遠門做生意的他,總是馬不停蹄奔波。如今,他像剛學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的行走。而我只能跟著他,看他孤獨的身影走過去走回來,而不能去攙扶他。我的任務是讓他學會獨立行走,并能完成簡單的事情。我知道這極其殘酷,但我必須這樣做。
走累的時候,我讓他自己去取凳子坐下來休息。并開始訓練他的思維。我問他青蛙有幾條腿,這個他見了一輩子的動物,他對著墻壁想了好半天,也弄不清楚,青蛙是個什么物種以及長什么樣子。以至于我學了幾聲青蛙叫,提及我們老宅子的淺水灣,他還是想不起來?僧斘覇査拿H是幾條腿時,他立即回答是四條。是的,和他相依相伴幾十年的患難兄弟,什么時候也不能從心里真正抹去。它們在他心里疼著,愛著。
當我問他的鞭子呢,他說賣了,賣了五塊錢,鞭子是皮的,很結實,幾十年打也打不爛,真好啊。我沉默了。心開始疼。
他一連串的吐出這么多字,讓我欣喜不已。我又問他的農具呢?像犁鏵啊、木耬、木叉、鐮刀之類的還在嗎?他的思緒好像回到老家的院子里,挨個搜查了一遍,神秘的說:犁鏵還有,被我藏在一個好地方了!我問什么好地方?他指了指醫(yī)院潔白的房頂說:藏在咱家南屋的房梁上了。又接著說耬也在房梁上,不過耬倉已經壞了。鐮刀爬在窗戶上,也銹了。說了一陣子,他開始喘粗氣,并開始抹眼睛。我深感自己犯了罪,問的全是他的痛處。
下午下班之后,醫(yī)院空空的走廊里只剩我們父女二人。我不再問他,走到窗戶邊上,悵然的看著四周的高樓大廈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有諸多的滋味,無法在這個雨季訴清。
晚上臨睡前,我要給他擦洗身子,他執(zhí)意要自己來,我說要給他洗腳,他說昨天剛洗過了。我說讓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洗洗,他說剛穿了兩天不用洗。即使他行動不便,在女兒面前,他盡力保持著父親和男人的尊嚴。第二天起床,我發(fā)現他的內褲掛在打吊瓶的架子上,我驚訝地問他,他說自己能洗就洗了。我偷偷背過身去,對著窗外流淚,自責的刀子在切割我的內心!
早晨,把父親領到醫(yī)院的小公園溜達。我走在他身后。讓他自己摁電梯門,自己走出電梯,自己邁上公園的臺階。我好像聽著有人在我背后發(fā)問:為什么不去攙扶老人?是!為什么。咳松心硞時期,人都是不能攙扶的,需要自己去走。
公園不大,貫穿南北靠著公路,設計精巧優(yōu)美。我指著地上的三葉草告訴父親這是三葉草,莖干瘦細,頭上卻頂著三片綠油油的葉子,生命力很頑強的,繁殖能力也很強。剛載下不久便滿滿一地,有些還開出白色的花朵。父親一遍一遍重復著說三葉草,三葉草。像小時候我們剛學著認識某物。碰到一棵樹,我就問父親這是啥樹,父親說這是楊樹,那是桃樹,那是蘋果樹,那是梧桐樹。我夸贊他說你真聰明,全都答對了。其實,他把楊樹說成了梧桐,把桃樹說成了蘋果樹。一場疾病,擾亂了他對這個世界積累起來的認識。
當他看到幾棵開花的樹時,他高興的笑了。這是他生病兩個月以來,少有的笑容。那是孩子似的笑。帶著對這個世界初步的認識和驚奇的笑。我猛然發(fā)現,在過去的歲月里,無論日子多么難熬困頓。父親是喜歡花的,也是熱愛著生命的。他的院子里種著雞冠花,月季花,五色梅。馬齒莧花更是每一年都滿了南墻根。我每一次回去父親都領著我觀賞他的花卉,雖然花盆破爛丑陋,但那花,畢竟有無法拒絕的美。
父親在一棵開著粉紅花朵的小樹前站下了,一站好半天。用力抬起了他的右胳膊指了指那一樹繁花說:真好看!我說那是花啊,花就是真得好看。當我們的生命如花的時候,不是也是最美的時候,最容易忘乎所以的時候嗎!
面對患病的父親,我所能做的就是,幫他留住或者找回那些生命里,美好的事或者回憶,讓他在后面的日子里,只知道或者記住美,至于那些生命中無盡得疼痛,就讓它們跟隨雨季的腳步跌落秋天的深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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