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嶺
發(fā)布時間:2017-01-08 編輯: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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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天,父親要我有空的時候,陪他到各處去走走。第一站,他就讓我陪他去金華,看望一位當過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王書記。要說到王書記,那可并不陌生。
那還是十幾年前,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報社當實習(xí)記者的時候,要到外地去采訪。父親對我說金華縣白沙區(qū)的王區(qū)長是他當兵時的老戰(zhàn)友,你不如到他那里采訪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新聞。
王叔叔特地安排他的司機虞師傅和鎮(zhèn)里的文書小唐陪我到各處去走走。虞師傅對我說:“我們白沙區(qū)因為有一條清澈見底的白沙溪而得名。但今年將區(qū)撤銷,公社合并之后,蠶嶺外的幾個公社合并成為瑯琊鎮(zhèn),蠶嶺里面的幾個公社合并成立了沙畈鄉(xiāng)。王書記以前是白沙區(qū)的區(qū)長,現(xiàn)在是瑯琊鎮(zhèn)的書記!
蠶嶺,還有這么好聽的名字,我趕緊叫虞師傅帶我去看看。車子上了蠶嶺后,我發(fā)覺,蠶嶺,其實也算不上高山大嶺,只能算是一個較大的陡坡。吉普車越過蠶嶺后,那里面的山就漸漸高峻了起來。車子開了二十里路后,經(jīng)過一個叫山腳的村子時,虞師傅打方向盤往右拐,我問虞師傅:“直著往前開是不是山路要到頭了!
虞師傅對我說:“一直往里開,還有六、七十里山路,我們金華是北山一座山,南山山連山。我就是前面半溪村人,這一帶我比較熟悉,我想讓你這城里人體驗一下山里人的生活!
車子又行了五里,在半溪村口停下,半溪村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房子大多沿山而建,村里還有一家代銷店。村民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因為從氣質(zhì)和衣著上來看,就知道我是個有文化的人。幾個小孩子跟在我們身后,對著小唐叫著“新娘子、新娘子”,羞的小唐是一臉的通紅。虞師傅則跟他們開玩笑,對他們說:“小孩子、好孩子!
“虞師傅,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還有二里路,我要讓你看一看我們金華最奇特的一棟民居!
山路只有兩三尺寬,難怪虞師傅要下車步行。道旁是一條山澗,道旁和田塍上的大豆葉子都已枯黃,那些農(nóng)民正在山腳的梯田上收獲紅薯和玉米。
“快到了吧?”小唐問虞師傅。
“快到了,我們這里這些小溪也有自己的名稱,這一條小溪叫半溪,在它和白沙溪交匯處的村子就叫半溪村,其余也有叫回溪、洞溪、青青小溪的。”
虞師傅帶我們走過一座用三四根松樹釘連的木橋,對我們說:“就是這里!蔽覀冊谝恢旮叽蟮陌謇鯓湎抡局,樹上的板栗有些成熟的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裂開了口子。板栗兩旁各種了三株柑橘樹,那柑橘也開始黃熟了。一片用篾片圍成的菜地,里面整齊的種著一畦畦的羅卜、油冬菜,菜地旁有約三五十株毛竹,幾只老母雞正“咯、咯、咯”的在四處覓食,我被這古樸的景致所吸引。
虞師傅朝那棟青磚黑瓦的老屋內(nèi)喊了一聲,屋里走出一個五十多歲,中等個子的農(nóng)民,看著虞師傅陪著兩個穿著時尚的人,他踧踖的站在那里。站了一會,主人似乎回過神來,招呼大家:“快,到屋里坐!
一進入客廳,我才知道虞師傅為什么會說這家的房子與眾不同。原來,這是一戶依著山崖洞而建的人家,從前面看,是青磚黑瓦的老屋,走到里面屋頂就是巖石。屋里的擺設(shè)也相對簡陋,兩張?zhí)珟熞危瑤讖埞桥频,圍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后面是一個在巖石上敲鑿而成的長方形平臺,當做擱幾用,上面放著兩個熱水瓶,還有一尊關(guān)老爺?shù)姆瘕悾粋石臼里叮咚叮咚的承接著從石頭縫里滲下來的山泉水。虞師傅說:“這一滴水,一年到頭不間斷的滴著,我們這里的人都當它是神水,小孩子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大家都來舀去給小孩洗!闭f著,虞師傅用手指蘸了一些水在眼睛上擦拭了一下。
也該張羅午飯了。
主人到園子里拔了兩顆蘿卜,虞師傅帶來了兩斤肉,小唐拿著蘿卜到門前的山澗里去洗。我也跟著去。頭頂一只蒼鷹在天空上盤旋著,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個山洞上面還有一個小的崖洞,那老鷹的窩就筑在里面。
小唐挽起了袖子,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臂是那么的白凈。
我又往四處張望著,這個叫石巖的小山村只有五戶人家,除了這戶人家外,還有一戶人家的門口坐著一位年老的大娘,其余三戶人家都關(guān)著門,對面那個叫嶺腳的小山村也只有七、八戶人家。這和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客人,進來吃飯!敝魅苏泻舸蠹摇
“反正天氣又不熱,還是把菜端到外面吃吧!庇輲煾嫡f著把菜端到靠近板栗樹下的一個石磨上,主人就像是一個虔誠的老仆,把四尺凳拿出來后,又從屋里拿出了一壺酒。
“這是藤梨酒,你們嘗嘗。”
“藤梨是什么梨?”我怎么沒聽說過。
“就是獼猴桃!庇輲煾嫡f。
石磨上放著三碗菜,一碗大塊的紅燒肉,一碗煎雞蛋,一碗蘿卜絲炒千張。
那碗摸上去有些油膩,虞師傅是大碗喝著酒,大塊吃著肉。而小唐呢,是手拿筷子就是不夾菜,可能是嫌這菜不合胃口,也可能嫌露天吃飯不衛(wèi)生。虞師傅吃到興頭上,解開了外衣的紐扣,腆著肚子,張著那張鯰魚嘴,對主人說:“這許多年,你就一個人過,也沒再娶一個!
從見到主人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為他是一位年老的光棍,沒想到他是結(jié)過婚的。
“唉,我一把年紀了,又帶著個孩子,這么窮的地方,誰肯再嫁給我。要不是澹萍來了,給我生了個兒子,我這一輩子真的是一個人過了!
“她好像是杭州蕭山那邊人吧?”虞師傅問。
杭州蕭山的女人會嫁到金華南山這窮山溝里,我愣是不相信,連小唐也好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大新聞,連連問著:“快講快講,杭州蕭山的女人怎么會嫁到這窮山溝里,該不會是你花錢買的吧,那可是犯法的。”
“花錢買,哪有那個事情!
還是虞師傅向我和小唐講了個大概。那位澹萍姨全名叫萬澹萍,原先是一位教師的妻子,因為丈夫被錯劃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剛成立的山腳初中教書,因為精神上受到過打擊,而過早的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澹萍姨三十六歲,帶著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剛好虞師傅的爹,那時還是半溪村的老書記,知道了這件事情,一想到有余叔二十六歲了還未結(jié)婚,就問有余叔要不要!
“有余,你還要謝謝我爹!
怕虞師傅喝醉,小唐到屋里給他盛了一碗飯,又問有余叔:“她比你大十歲,又有兩個兒子,你就不嫌棄!
“她不嫌棄我就好了,她可是個有文化的人,她可是念過中學(xué)的人,長的又是那么好看。一點也不像咱山里的女人,那么土氣,只有你可以和她比一比!
小唐又問:“那她就直接帶著孩子到你家?”
“那也不是,那時我娘還在世,先是他(虞師傅)的娘來問我娘,問我們愿意不愿意。我娘忙說愿意,一個城里的女人會嫁給我這個山里娃,那也是我的福分。如果再不娶,只能去娶個討飯婆了!
有余叔喝了一口酒,潤了潤嘴唇接著說:“我娘給她做了一身新衣,給方文和方才兩人每人也做了一套,家里又擺了兩桌酒,一桌是虞書記和幾個朋友鄰居,一桌是自家人!
“那吃完晚飯呢?”虞師傅臉上現(xiàn)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吃完晚飯,你娘和我娘還有我兩個姐姐把澹萍陪進了房間。你爹還跟我打趣問我要不要教一下,我正想問你爹要教什么。你娘在你爹后腰上擰了一把,指了指澹萍,輕聲說‘孩子都兩個了,還要教’我娘帶著方文和方才到半溪村我大姐家住!
“那整棟房里就只有你們兩個?”老虞是非要問出點什么。
“是我們兩個,那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電燈。澹萍是很愛干凈的一個人,晚上是一定要洗過臉和腳以后才睡覺,洗過腳后,我們兩個坐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再后來,我都有些困了!
“犯困了又怎樣?”
“犯困了就脫了衣服睡覺!
“脫衣服睡覺,是她幫你脫衣服,還是你幫她脫衣服,還是她教你的吧!
虞師傅這么一說,有余叔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起來,小唐捶了虞師傅一拳,說“真不要臉!庇滞莺髲埻艘幌,有余叔指著那用草簾子遮著的小茅屋說:“那就是!
我呢,還真想再聽聽他們講一講這一段稀奇的佳話。
虞師傅說:“該回去了!
小唐從那茅屋里出來,撅著嘴,臉紅紅的,大概是聽他倆剛才講的那些話有些害羞。但她是一位結(jié)過婚的女人,應(yīng)該不至于吧。
虞師傅和小唐要我和他們一起回到鎮(zhèn)里,我是死活也不肯回去。對他們說,我要體驗一下這最淳樸的山野民居生活。其實說句心里話,我是想聽有余叔講他和澹萍姨的故事。
見我執(zhí)意要留下,小唐也拿我沒辦法,只是說:“王書記問起來,我該如何回答!
“你就說他在這里相了一個女子,以前是杭城的女子嫁到山窩窩里,現(xiàn)在是山里的女子想嫁給省城的大學(xué)生,這叫等價交換。”
我和有余叔將虞師傅和小唐送過了門前的那座木橋。
有余叔對我說:“清早挖的一擔紅薯我還要挑回來,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忙樂呵著答應(yīng)。
有余叔在后腰上扎上一個長方形的中間挖空的刀鞘,將一把柴刀和一把彎刀擦在里面,挑上籮筐,又拿出二條竹鞭,給我一條,說:“山里面草多,這個時節(jié),地上可能還有蛇,你跟在我后面,邊打著地面邊走!
有余叔帶上門,也不上鎖,挑上籮筐帶我上路,到了后山,地上的雜木、荊棘很茂盛。
我問有余叔:“叔,假如這灌木叢中有一只狼,你和我可打得過它?”
“狗頭熊(狼)以前也有,我十來歲的時候,有天下著小雨,我穿著蓑衣在后山腳下放牛,感覺肩膀上有什么東西按在上面,我還以為是哪位年紀相仿的同伴跟我玩。但我們這里總共十來戶人家,又是下雨天,誰肯出來玩,外面砍柴的人也不會來這里。我心里一想,準是那畜生,這家伙刁滑的很,它想等我一轉(zhuǎn)身,張著嘴朝我喉嚨處咬來。我死勁掙脫它按在我肩膀上的爪子,它一口咬在我的蓑衣上。還好那天我?guī)е且碌,我劈頭蓋臉的亂砍一通,它近不了我身。遠處干活的人聽到我的喊叫,趕過來,它就跑進那狼衣叢里了,這畜生現(xiàn)在是沒有了!
“狼衣,狼也有衣服”
有余叔指著遠處那連片的蕨子類植物說:“那就是狼衣,那就是狼的衣服!庇謴牡肚世锬贸瞿前褟澋墩f:“這就是狼衣刀,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以前正是割狼衣當柴火燒的時候,但現(xiàn)在柴火這么多,也沒人會燒這個了。其實我今天是來挑紅薯的,用不到柴刀和狼衣刀,但這是上山必帶的農(nóng)具!
我發(fā)現(xiàn)這叫狼衣的蕨子類植物剛好有半人高,一只狼如果匍匐在里面,是如何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有余叔對我說:“這幾年,在春天它剛發(fā)芽的時候,有許多外面的人進山采摘它的嫩芽,用精肉炒著吃,有些曬干后,用骨頭燉著吃,倒是一味很好的山珍!
“那澹萍姨喜歡吃嗎?”
“那個時候,整天的玉米面糊糊,腌蘿卜咸菜,沒有油燒、肉燉,誰愛吃這個。我們山里有句早年人留下的古話叫皇帝吃豬油,大官鄉(xiāng)紳吃豬油,地主老財吃豬油。以前,我們山里的日子是很苦的,解放后,修通了到外面的公路,省的翻山越嶺,大家的日子才好起來,現(xiàn)在是比以前又好多了,只可惜。”
我知道有余叔想說,只可惜澹萍是享受不到這好起來的生活。
有余叔帶我來到后山一塊比較平坦的地上,這一塊地被分成好幾戶人家使用,山腳下還有好幾個墳?zāi)。有余叔將番薯撿拾進籮筐,又將番薯藤放進籮筐內(nèi),當做豬食用。
有余叔將我?guī)У揭蛔車碾s草、荊棘都除的干干凈凈的墳前說:“這就是澹萍的墓,她睡在里面已經(jīng)有十四年了。為了怕野火燒掉墳包上面的草,我一年春、秋兩次將周邊的雜草都翻鋤一遍。”
“燒掉了不是看上去要清爽一些嗎?”
“傻孩子,那不是要被人說成是連墳上都不長草嗎!
有余叔用手拄著扁擔在澹萍姨的墳前沉思了許久,。似乎又想起了和她在一起那歡快的歲月。
我也知道,雖然澹萍姨比他大十歲,假如她不嫁給他,他可能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一個讓他成為真正男人的女人,她是一個給他生了兒子的女人,只可惜她已離他而去。
有余叔從番薯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我也從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以此來祭奠澹萍姨,我的杭州老鄉(xiāng)。
有余叔拿出柴刀,又把狼衣刀給我,要帶我上山走走,他對我說:“杉樹、松樹、茶葉、毛竹是我們山里面主要來錢的農(nóng)產(chǎn)品,我們山里人也叫它們是四大件,我們這一片毛竹和茶葉種的不是很多,主要還是靠杉樹和松樹!边@下半山很整齊的種著一排排的杉樹,這杉樹身形是那么修長,就像是一個個風(fēng)度翩翩,分流倜儻的紳士;它們的枝椏上長滿針刺,又像是一群身穿鎧甲的勇士。到了上半山,從這往上,就讓位給松樹了,有余叔從樹枝上摘下幾個卵形,外層似魚鱗狀的樹果子,我記得小時候家里用它來點過煤餅爐。有余叔說:“這馬尾松長的就是慢,而且還愛發(fā)松毛蟲病,不比那東北松,十來年就有兩三擔。但奇怪,過了蠶嶺,這東北松就不易成活,如果成活了,長的也不快!
我對有余叔說那靠近墳?zāi)古赃叺哪鞘畮字曛q謖長松為什么那么粗壯、挺拔。
“因為那是我們這幾戶人家都有親人埋在它旁邊,沒有把它們砍掉,那十幾株樹,都有上百年了。帶你轉(zhuǎn)了這么長的時間,也該回去了!
有余叔又從樹上摘下幾個松樹果子對我說:“你帶回去玩,這不可以吃也沒多大用處的東西,澹萍倒是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松樹蛋蛋。”
松樹蛋蛋,多好聽的名字。
在挑番薯回家的路上,有余叔一言不發(fā)。約二里山路,有余叔一個肩頭就擔到家了。
才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就開始下山了。有余叔將中午未吃完的菜從碗庎櫥里拿出來,熱了一下,又特意的煎了兩個雞蛋。我笨手笨腳的用火鉗夾著狼衣往灶膛內(nèi)添,卻因為放的離灶口太近,引得火苗直往外串。有余叔忙對我說:“快,我來燒,把火帶出來,就麻煩了!庇謱⒌粼诨姨攀系睦且乱惨稽c點的夾到爐灶里。見幫不上什么忙,我只好走到屋外,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那金烏西墜。頭頂那只蒼鷹又在天空盤旋,它大概也是猶疑不決,是該再出去狩獵一次呢?還是就此回巢休息。
我走到廚房去問有余叔:“叔,那老鷹會不會來叼雞。”
“不會,兔子不吃窩邊草,老鷹也不叼和它做鄰居的雞,但是雞覓食走的太遠就不好說了,山里會叼雞的畜生也不少,像黃鼠狼,鬼精的很!
有余叔將菜放在桌上,對我說“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山娃子這幾天到里面幫人家背木頭,不一定回來吃晚飯!
我只顧問澹萍姨的事,卻忘了有余叔那年紀只比我大兩歲的兒子。
有余叔對我說:“澹萍姨的前夫姓宋,原先是杭州的一個老師,愛舞文弄墨的他有一天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有這么一句:告別了晴朗干燥的冬天,迎來了陰雨連綿的春天。你想想,剛解放的時候,這樣的句子是可以隨便寫的嗎?被有些好事的人告了上去,結(jié)果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縣里,縣里再下放到區(qū)里。本來他只要在區(qū)里面教上兩年,就會把他調(diào)回到縣里?墒怯幸淮,全區(qū)的干部和教師都去義務(wù)植樹,把前些年大煉鋼鐵時砍掉的樹補種回去,可偏偏這宋老師隨口說了句‘種樹南山下,草盛樹苗稀。’澹萍說,他就是那種性格的人。結(jié)果卻被人說成是一個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又把他下放到山腳公社剛成立的初中,這宋老師精神上受到一連串的打擊,四十不到就去世了。澹萍帶著兩個孩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有嫁給我這么一回事!
有余叔又接著說:“后來我們半溪大隊要辦一所小學(xué),老虞書記經(jīng)過努力,讓澹萍去當代課老師,澹萍可是個讀過中學(xué)的人,一個人教三個年級,再大一點的到山腳完小去讀。山娃子跟著澹萍讀到三年級時,只可惜這時候澹萍走了,山娃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下去了,初中還有一個學(xué)期未畢業(yè)就輟學(xué)回家了。后來,又當了三年兵,復(fù)員后,他方才哥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可是他嫌工廠里臨時工工資待遇只有正式職工的一半,就回家來幫人背木頭!
這時,有余叔拿過一個相框。。±锩嬲掌泻陀杏嗍褰Y(jié)婚時的澹萍姨扎著兩條大辮子,齊眉的劉海,還有如少女般的幾分羞澀,可好看了。另一張是他們家的全家福,方文和方才兩個半大小伙子站在有余叔和澹萍姨后面,約五六歲的山娃子頑皮的躺在有余叔的懷里。另一張彩色照片里的山娃子,顯得很陽光,一點也不像山里的青年。
“隔壁鄰居和來串門的親戚朋友,看了我們?nèi)液险盏倪@一張,都和澹萍開玩笑,說她有四個兒子,連我也變成了她的兒子。我的名字叫于有余,因為前面有個于,后面有個余,村上人就開玩笑的叫我兩條魚。那時候,澹萍叫我娘嬸,方文和方才又叫我叔,村上人說我們家是處處與眾不同”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澹萍姨,是一種婉嫕賢淑的美,更是一種堅強的美,只可惜命運偏偏愛捉弄人,本來改革開放后,日子就好起來了!
“看來山娃是不會回家吃晚飯了,我們自己吃吧!闭f完,有余叔將那盤雞蛋放在我面前。吃完飯,有余叔到廚房把雞寨的木門扣上。
有余叔從鑊灶上方的黑色陶壺內(nèi)給我倒來洗臉水,對我說:“這個水燒開了喝也有一股煙火味,現(xiàn)在有一種銅罐,可以鑲嵌在爐灶內(nèi),我準備來年把灶扒了,也裝上一個!
洗完腳,我剛想自己動手,有余叔已經(jīng)把我的洗腳水給倒了,說:“你晚上就睡山娃的床上吧!
我趿拉著鞋走進房間。有余叔將被子敲了又敲:“這是剛鋪的,草席也是新的,墊的稻草也是今年的新稻草!
我將鞋子放在了踏床凳上,坐在那張古拙的屏風(fēng)床上。房內(nèi),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顯得有些昏暗,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收看中央臺和浙江臺,屏幕上還不時冒出沙沙的雪花。
“嘭啪”,遠處山谷里傳來了一聲爆竹聲。
“這是震山神,過了八月半,玉米、番薯、大豆、稻谷就漸漸開始收獲了,來糟蹋的野獸也不少。兔子能把豆子剝的精光,野豬不光吃,還用嘴拱。大家就輪流看護,我是半個月前守了三夜,大家天黑以后放一個炮仗,告訴山神土地,我們來看護莊稼了,叫他們來保佑保佑。澹萍說這世上是沒有神仙鬼怪的,我想也是。說白了,其實是大家在黑夜里孤寂,放個炮仗來壯壯膽,提提神。”
過了二十點,中央臺放的是連續(xù)劇《三國演義》第一集,有余叔邊剝豆子邊和我說:“曹操打敗關(guān)羽后,把貂蟬許配給關(guān)羽,關(guān)老爺認為她是紅顏禍水,就決心殺了她。有天晚上,貂蟬正在賞月,關(guān)老爺從背后看去,是那么俏麗的一個女子,看的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也掉了下來,剛好掉在了貂蟬的影子上,結(jié)果把貂蟬殺死了。老一輩人說,貂蟬是殺不死的,只除非砍在她的影子上。我想,那么好看一個女子,誰忍心殺了她。我們這里夫妻倆吵架,妻子認為丈夫無能、懦弱,就罵他是番薯,丈夫認為妻子狐媚,就罵她是貂蟬!
“那你和澹萍姨吵架時也這么罵嗎?”
“我和澹萍可是從未吵過架,因為她是個識字的女人,因為她是個外面的女人,我敬著她。她呢,認為我娘和我對方文和方才兄弟兩個好,有不順心的時候,也謙讓著。那時候,日子是苦,可山里人,玉米面、番薯干,有力氣種去就是了,一家人,日子也過的去!
我又問:“那澹萍姨和貂蟬哪個好看?”
“那當然是澹萍,貂蟬只是戲里才有,澹萍倒是跟我過了十二年!
“那你現(xiàn)在就不想她嗎?”
“那當然想,想的時候,就看看她用過的梳子,看看她的照片,有時候看看她穿過的衣服,褲————”一說到這,有余叔馬上住了嘴。
有余叔泡了兩杯茶,又接著說:“我好歹還是有過女人的,可山娃今年二十六歲了,在山里,這樣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我們半溪大隊連同幾個自然村,從解放起,就三百來人上下。以前還有女子嫁進來,可現(xiàn)在只有嫁出去的,要想蠶嶺外面的女子嫁進來,想都不要想。像我們這種山路到頭的小山村,娶個媳婦真跟登天一樣難。我尋思就讓山娃去做個上門女婿吧,實在沒有,就是到那些沒了丈夫的女人家里招贅也行。”
有余叔的要求是夠低的,我也知道,山里的孩子,要么讀書出去有出路,要么當兵出去有出路。否則,這窮山僻壤的,娶個媳婦還真難。
“今天還好,晚上不停電,我們山里人,晚上聽聽廣播,看看電視,早早就睡覺,你也睡吧!庇杏嗍逭f完,從外面拎進一只木頭做的尿桶,帶上門出去。
我打量了一下這黑黢黢山洞里的房間,這一間是山娃住,另一間是有余叔住,中間用木板隔著。這屏風(fēng)床,床頭柜看上去可能比有余叔的爺爺年紀還要老。
我脫了衣服躺在床上,關(guān)了電燈。這山里的夜晚真是寂靜,我在這生疏的床上反復(fù)的睡不著。倒是過了一段時間,那些看護莊稼的農(nóng)夫放的鞭炮聲,或遠或近的傳來,給我壯了壯膽,我把被子蒙在頭上,為自己白天的魯莽決定而后悔。我將記住這個夜晚,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以前的一位闊少爺,家里在我還是個青蔥少年的時候就給我娶了個媳婦,這新娘也比我大幾歲。拜堂成親后,在紅燭高照的新房里,我揭開了新娘的頭巾。發(fā)覺這新娘有點像澹萍姨,但更像唐君愛。我握著新娘子的手,輕輕的撫摸著,她害羞的別過臉去,我慢慢的將她擁入懷中。
“嘭啪”在寂靜的山坳里,鞭炮聲特別的響亮。
崖壁上滲下的水正叮咚叮咚的滴在石臼里。我正想披衣而起,叫醒有余叔陪我去看看月光下的山野,去看看明月松間照,去看看清泉石上流。卻又想起了一句詩句“古道狐成怪,山深鬼做人!币幌氲竭@,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躺在墊著稻草的屏風(fēng)床上,心想,這是有余叔家里最好的床,澹萍姨是他最愛的女人,那么她生病,病死也應(yīng)該在這張床上。但是澹萍姨死的時候,年紀還不到五十歲,怎么就會早早的離開人世呢?好在明天還有半天時間,趕緊問個究竟,也不虛此行。我迷迷糊糊又閉上了眼睛,迷糊之中,只覺得此時房門已被打開,一個披著頭發(fā)的白衣女子正向床邊走來,面色是那么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難道這就是澹萍姨的鬼魂嗎?
“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嘭啪”,又一聲爆竹聲,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屋里已經(jīng)有些亮光了。那些看護莊稼的守夜人是想告訴山神土地,天亮了,他們要回家去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屋外。山里的早晨有些清涼,但空氣是格外的好,我狠吸了幾口清新的空去。我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著對面嶺腳村晨炊時的幾縷青煙。我突發(fā)奇想,在這空曠的山谷里,我將斫一床古琴,烹一壺香茗,吟誦上幾首古詩,去做一個世外高人。
我走到廚房,有余叔正在燒稀飯,他用火鏟鏟出燒過的狼衣灰,用爪籬把飯撈出,放在陶罐內(nèi),把陶罐放在灰膛內(nèi),上面和四周都鋪上狼衣灰。另一個罐子內(nèi),是昨天剝的青豆和肉,旁邊是用木柴的炭火煨著,有余叔將番薯放在鍋內(nèi),又洗凈了兩個雞蛋放進鍋里。
我忽然覺得肚子一陣難受,大概是剛才在屋外受涼了,我捂著肚子,跑進豬圈旁邊用草簾遮著的茅房。那毛坑只不過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豬圈里的糞水也流進坑內(nèi),那坑上面左右兩邊都平放著兩段木頭,那坑內(nèi)的糞水滿滿的,蹲下去,如果不小心,那糞水就會濺到屁股上。難怪昨天唐君愛上完廁所會紅著臉,皺著眉頭出來。
上完廁所,我問有余叔:“人們說山里面的人上廁所是不用紙的,那是真的嗎?”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山里還沒通公路,買東西不方便,大家就把篾片刮的精光,拿來用,F(xiàn)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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