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柳永作為 “奉旨填詞”的“白衣卿相”, 又生活在“清明盛世”的宋仁宗時期,有著孤傲、灑脫性格,加之所處的繁榮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這位詞人大家獨特誘人的情感世界。
柳永,北宋著名詞人,字耆卿。原名三變,字景莊。排行第七,故又稱柳七。福建崇安縣五夫里(今福建南平武夷山市五夫鎮(zhèn)上梅鄉(xiāng)茶景村)人。關(guān)于他的生卒年,由于史料過于缺乏,迄今沒有明確結(jié)論,即使是影響最大的唐圭璋先生的意見(987——1053)也莫衷一是。我看了很多研究柳永生卒年的文章,集合各家之說,只能得出柳永生年在983——987之間,任選一年是可以的,卒年不是1053年左右,便是不早于1058年。本文重點不在于討論柳永的生卒年、生卒地,故對此不作過多敘述,感興趣者可找相關(guān)研究文章來研讀并作進一步探究,早日確認柳永的個人信息。
對于柳永其人、其作品,我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柳永的為人是不差的,這點皇帝也承認過,但他天性實在太貪戀風流了,這點令人詬病與費解。柳永是李白、徐志摩一類的文學天才,他也有政治才干,但他卻不權(quán)衡輕重,不把才干好好用在正途上,偏偏悉數(shù)花在妓女身上。
柳永讀得書成,剛出來混時,他便給自己選了一條錯路。他不寫些正兒八經(jīng)的詩詞文章,好在仕人中樹立好的聲名才情,幫助仕進,他非要天天流連于花街柳巷,寫些艷詞。妓女們是把他的才情傳唱出去了,卻敗壞了他的名聲。柳永第一次考上了被黜落是因為他的艷詞,也即他的壞名聲,第二次考上被黜落則是因為《鶴沖天》。柳永你又是何必呢?做什么事都應該有個度,而你偏偏在尋花問柳這個不宜大張旗鼓的事情上做得過分出格。注重身份地位、社會影響的人一般不會毫無顧忌地常常出沒于煙花之地,多是在宴席上聽歌狎妓,至于宴后是否攜妓歸家眠宿則難說了。同時的其他很多文人也愛風流,但他們就沒有像柳永那樣張揚、放肆。他們即使愛出入秦樓楚館,也是低調(diào)、掩人耳目的。在那時代,風流是社會風氣,妓院是合法產(chǎn)業(yè)。你再風流,社會也不會對你過分責備。同時代的文人仕子并不是不能接受柳永的風流,而是不能忍受他諸多的艷詞。前代文人詩詞中寫妓女的不是沒有,但每人像柳永寫得那么露骨、肉麻。共聚時樂得不知天日,離別時哭得稀哩嘩啦,不見時痛得以淚洗面,一首接一首,字里行間,費盡筆墨去描寫男女情愛、兩性繾綣,一而再再而三地轟炸人的眼球,刺激人的神經(jīng),怎不令人作嘔與憤怒?像柳永這類艷文,即使在今天這個開放的時代,也是為人所不喜的,更何況在那個動修禮法、文風昌熾、講究功名用世的封建時代?同時代的士大夫文人認為他沒志氣,是個在女人堆爬滾的軟飯王、小白臉,從而疏遠他,也無可厚非!
柳永的父輩、兄弟、子侄都是安分地奉儒守官,娶妻生子。娶了正房,考取功名后,再納個妾什么的,也并非不可接受。柳永跟他們卻大大的不同,是個登徒浪子,一旦涉足青樓,便流連忘返,不能自拔。為什么會這樣?
有人說是因為他出生于一個“動修禮法”的封建世家,從小思想受到鉗制,個性受到壓抑,這妓家風流一夜之間解放了他沉郁已久的浪漫天性,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很牽強。那時代,妓院滿街都是,找女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什么時候都可以,柳永你何須以妓院為家?也人有說,柳永創(chuàng)作初,在秦樓楚館接受了市井新聲的熏陶,從此為了填新詞、制新曲,便離不開這“競賭新聲”的所在地。我不認為能用這個理由來給他開脫,因為他詞所寫的內(nèi)容實在令人失望。
柳永因為寫艷詞過多而幾乎一輩子都受到當朝文人士大夫的排擠,不愿跟他交流詩文、給他打點仕途,可以說他的人際關(guān)系是緊張的,朋友不多。他對家庭也不依靠,不聽從,跟家人很少來往,他兒子都不親近他,甚至看不起他。他有文才,渴望交流,但同代仕子不愿理他,大家閨秀他又沒機會接近,其他民女“無才便是德”,他更難找到紅顏知音,有點文墨的女子卻是在青樓里賣唱的妓女,于是,天生風流成性,后來孤獨失意的他,只好別無選擇地一頭扎進了煙花巷陌。雖然我這樣分析一通,能讓人稍稍感覺到柳永也是身不由己呀!但,他真的是身不由己么?
關(guān)于柳永的史料太過缺乏,后人很難去說個確實。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都是內(nèi)因在起主導作用的,事實上,很多路都是柳永自己一手選擇的。在分岔路口,他不選一個好的方向,偏要選一個壞的方向。初出茅廬,他就選擇了縱欲無度,不加節(jié)制,聲名狼藉亦在所不惜。這第一個選擇直接導致了他的第一次落榜(據(jù)說還是中了狀元卻被除名的)。落榜后,他不做一番反省,查找敗因,反而選擇寫了《鶴沖天》一詞來泄憤,放蕩生活繼續(xù)且加倍。這第二個選擇讓他被二次黜落,以后的仕途也更加艱難。“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些話,實在太過忤逆了,不擺明了不稀罕官位,甚至瞧不起皇上嗎?皇帝再次黜落你也不能說是做錯了,只能說是你咎由自取。“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都已經(jīng)說了是你的艷詞累事,在這里竟然還繼續(xù)這副德性,豈不是給自己火上澆油?到了五十多歲入仕,為了轉(zhuǎn)官、改官,他才停止了寫這些風流詞句?梢哉f,柳永的仕途不順,很大原因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沒有認真去努力過!中舉對于他來說機會很大,但他白白辜負了這些天賜的良機。這兩次的失利讓他徹底心灰意冷,從此一心一意獻身于秦樓楚館。往后柳永又斷斷續(xù)續(xù)考了多少次科舉,我們無從考究。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兄弟幾人都考中了,他或許受此激發(fā),再次投考,終于中了。
柳永,仕途失意、為賦新詞、平白無事,都要去妓院里尋找安慰、靈感、歡樂,如此荒誕不經(jīng),難以用常理去解釋,恐怕歷史上就只有他一人了!他風流倜儻,才高自負,自傷“未遂風云便”。別的不說,他的確是個音律高手,要是活在今天的話,他便可以恣意風流,兼做一名出色的歌曲填詞人。該說他生錯了時代還是時代對他不公呢?
實在要用一句話來評說柳永的荒唐行徑的話,我只能說是他怪異的基因排列決定了他這行為,也導致了他悲劇的一生!
接著還要談談柳永與他那些妓女的事情。
柳永憑借他的文才與多情,成功俘虜了許多妓女的芳心,令她們對他日夜牽腸掛肚?梢栽娋普剼g,可以互相慰藉,可以互訴衷腸,可以依依不舍,但柳永無法給她們未來,因為他是一個浪子;他也無法把她們從囚牢中解救出來,或說在需要的時候給她們一定保護,因為他無錢財,無權(quán)位。他給予她們的只是用才子的浪漫情懷構(gòu)筑出來的短暫的良辰美景,日后都化作她們美好兼?zhèn)械幕貞。柳永有才,在那些妓女面前表現(xiàn)得深情款款,眼泛淚光,給予她們濃烈的情感與希望,令她們歡喜,但他無權(quán),到頭來她們的希望注定落空。這對那些妓女來說都不知該說是喜劇還是悲劇!喜的是有過短暫的真心歡娛,悲的是無結(jié)果的思念與希望。他明知自己無法給她們未來,但卻不肯逢場作戲,蜻蜓點水,反而對每個妓女都用情良深,惹得人家芳心大亂,他的企圖不是那么可原諒!他對這些妓女是掏心掏肺,對她們的遭遇深感同情,有人就贊揚他“關(guān)注妓女生存境況”的高尚。但仔細辨識,他跟那些妓女難舍難分初衷還是為了一己之享樂的,他即使要她們傳唱他的詞,也不必那樣密不可分,在妓院考察妓女疾苦不是他的初衷與主要目的,只是他的惻隱之心所致。當然,這個惻隱之心很可貴,但并不只是他才有。如此說來,他那個“高尚”是要大打折扣的。
在我看來,柳永是負了那些妓女的!他不該如此濫情,應該適可而止。其實,他最辜負的是他的妻兒。
下面轉(zhuǎn)入對柳永的詞的評論。
首先說他對宋詞的貢獻吧。
在我看來,他的貢獻主要是促成了宋詞由小令向慢詞的轉(zhuǎn)變,并且留下了一些非常杰出的作品。其他如詞的題材領(lǐng)域的進一步拓展、詞的語言的進一步豐富、一系列藝術(shù)法則的初步建立、新調(diào)的創(chuàng)造、平民風格與平民意識的發(fā)揚,我覺得都不值得大書特書,礙于篇幅,我也不在這里一一說明原因。
柳永以慢詞的形式大量創(chuàng)作宋詞(姑且不論他內(nèi)容如何),把宋詞從小令的窘境中解放出來,延續(xù)了宋詞的生命力,這可以說是一種氣魄,是一種改變歷史的壯舉,使得后代詞人在宋詞寫作上不再只能局限于小令,也令有意寫作慢詞的后代詞人能夠放開手腳,大膽嘗試。不能說如果柳永不出現(xiàn),開創(chuàng)慢詞先河這件事就沒人來做了。既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他,無論如何,應當給予好評。
柳永現(xiàn)存詞兩百多首,當中名篇不少,有個十來首已經(jīng)算是不少了。某個讀者喜歡這兩百多首詞中的哪幾首則是見仁見智了。我個人比較欣賞的是《望海潮》《雙聲子》《卜算子》《玉蝴蝶》《鳳棲梧》《曲玉管》《八聲甘州》《雨霖鈴》八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兩句流傳實在太廣了,大多數(shù)人都聽聞過,即便他們當中有些根本沒讀過柳永的詞。“楊柳岸,曉風殘月”更是令歷代文人雅士嘆服。
然后說一下他的不足之處。
柳永現(xiàn)存詞212首,大致可分為歌妓詞(大多數(shù)香艷露骨)、羈旅行役詞和都市風光詞,其中歌妓詞占2/3以上。羈旅行役詞寫于做官之后,久困選調(diào)而發(fā)之。如果他沒有做了官,艷詞應該會更多。如果沒有若干優(yōu)秀的羈旅行役詞和都市風光詞,柳永在后世文人中的地位要低很多。當然,那堆歌妓詞當中也有若干可讀的篇章。
對柳永艷詞過多的批判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從有宋一代到現(xiàn)代,不絕于耳。我認為這是理應要批判的,絕對要批判的。對于文學作品,一看內(nèi)容,二看思想。柳永偏好寫男女情愛(內(nèi)容不討好),而且寫得那么露骨(思想低下),俗不可耐,招致口誅筆伐也在情理之中。
柳永文才極高,寫什么都不成問題,但他基本只涉及兩個主題:男女情愛和羈旅之愁。更令人跌眼鏡的是,他的羈旅之愁從來不涉及到什么闊大的情懷,譬如有關(guān)國家、人民、理想什么的,全部都是回歸到對伊人的思念,回歸到兒女情長。他是個描景高手,但幾乎從不單純描寫自然景色或平常生活,譬如像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和《清平樂·村居》,以表達對大自然或平常生活的熱愛,他描摹再多的景都只是為他那份兒女私情服務。他也可以大筆如椽,寫出《八聲甘州》的宏大之作,但跟類似的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所蘊含的情懷不是一個層次的。同是大詞人,為何差別那么大?時代不同?不盡然。范仲淹不跟柳永同時的么,他對北宋詞的開拓也有所貢獻,他跟柳永可以說是截然不同,他是偏向于蘇辛一類的,無論是作詞還是做人。
我覺得還是性格的原因吧。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愛做什么,不愛做什么。范仲淹、蘇軾、辛棄疾心中有國家、人民、抱負,不能說柳永就完全沒有,但他心中有的更多是兒女私情罷了。蘇軾、辛棄疾心中有周瑜、劉備,柳永心中有的是宋玉。也是因為他性格上的偏差,他才在做官這件事上拖拉不成事,他心中那份投身政治、為民拯命的情懷明顯不夠強烈。正是因為他性格上的原因,他才那么愛寫艷詞,樂此不疲,不知收斂。有人老用那什么當時是個推崇玩樂的時代,束縛個性的封建禮教來給他開脫,實在沒意思!時代推崇玩樂,你就理所當然地放浪形骸,不求上進了嗎?封建禮教束縛個性,那你就要離經(jīng)叛道了嗎?時代不是還有個奉儒守官的風氣么?你怎么不受感染?
最后,質(zhì)疑一個問題,柳永詞的傳播度問題,或說地位問題。
說到柳永的詞,很多人應該會想到一句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語出北宋一位由西夏歸朝的官員,載于葉夢得《避暑錄話》。在心理上,我一直對這句話不能十分認同,覺得過于夸大其辭了,而這種夸大對讀者造成的誤解也是不容小覷的。有井水處,就有人家。我不否認,柳永的詞在當時傳播很廣,但非要說它像白居易的詩那樣家喻戶曉、深得民心的話,我覺得還是說不過去。北宋建國之初,便大力推崇玩樂風氣,秦樓楚館、勾欄瓦肆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xiàn),音樂文化盛極一時。柳永的詞傳唱于上述場所,也流傳于很多需要用上音樂的場合。在朝廷的鼓勵下,更多的人走進了娛樂場所聽歌狎妓,聆聽了柳永的新聲,但不能忽略的是,肯定還有很多下層百姓是沒那個閑情逸致去附庸柳永的風雅的,柳永的詞也極少涉及到他們的境況。一千幾百年后的普通讀者,對當時的社會生活想象力畢竟有限,不可能清楚柳永的詞當時到底在多大范圍內(nèi)傳播。當然,討論這個傳播范圍沒有太大必要,縱觀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柳永文名之盛已經(jīng)是名列前茅了,不過,有一點不能含糊的是,他的詞不能跟白居易的詩列于同等地位,他的艷詞實在過多。白居易的詩婦孺皆知,柳永能么?針對文學的平民化,有人提出“詩中有白居易,詞中有柳三變,曲中有關(guān)漢卿,小說有馮夢龍”,柳永在推動詞由貴族創(chuàng)作向平民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中有功勞,可惜內(nèi)容多艷,其人行為放蕩,故我認為把他跟其他幾位相提并論,實在有損了其他幾位的清譽。
南宋胡寅在《題酒邊詞》中說到:“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唐人為之最工者。柳耆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胡寅對花間詞未免過于貶低,但“好之者以為無可復加”的確點出了問題。很多柳永癡迷者對于柳永過于維護,處處為他開脫,認為他什么都好,后代詞人都在他這里學了去,這就失之偏頗了。一個優(yōu)秀詞人定然下苦功,并且懂得從前人中“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老強調(diào)柳永對后世諸位詞人的烙印,對他們實在不是很公平。同時,柳永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作為當時影響力那么大的詞人,宋史居然無傳,后世關(guān)于他的記載也少之又少,可想而知他當時有多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柳永一直是個爭議良多的人物,今天喜愛他的人依然不少,但你們最好品味品味他的幾首詞好了,可以的話還去武夷山他的紀念館游覽游覽,對他了解的太深入反而傷腦筋。評價一個矛盾人物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尤其像柳永這種史料匱乏得讓人頭疼的。對于柳永,我的態(tài)度可以用“怒其不爭”四個字來概括。他有如此家世、才華、機會,卻不好好利用,頭也不回地扎進女人堆里,令人可惜、憤怒。
文末,說一下柳永的墓地,還有可供憑吊的地點什么的。柳永卒(葬)于江蘇鎮(zhèn)江,這點應該無疑了,另外,他的墓地早已湮沒,迄今鎮(zhèn)江市政府有無為他建了新墓,我不太確定,估計還沒有。但,問題是他到底是葬于鎮(zhèn)江的北固山還是土山(靠近西津渡)呢?兩個都有不少說法,我個人傾向土山。北固山自古有名,建新墓在那里,不失為一個良性選擇。但建在西津渡一帶呢,則可豐富西津古渡一帶的文化內(nèi)涵。我的看法是,未搞清楚確切的葬地時,不要輕舉妄動,反正憑吊柳永的地方已經(jīng)有一個柳永紀念館了,也夠了。柳永紀念館位于武夷山風景名勝區(qū)武夷宮古街中段,一曲溪北岸。
雖然我對柳永其人、其作品都是主要持批判態(tài)度,怒其不爭,但我對柳永在詞學上的造詣還是相當佩服的,他值得后世向他致敬。不管多少年后,我依然會記得《雨霖鈴》《八聲甘州》等帶給我的感動。在我心中,常常會惦記他右手握書,左手靠背撐扇,儒巾布袍,風流瀟灑的偉岸大詞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