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一 列傳第五十六
◎劉吳韋蔣柳沈
劉子玄，名知幾，以玄宗諱嫌，故以字行。年十二，父藏器為授《古文尚書》，業(yè)不進(jìn)，父怒，楚督之。及聞為諸兄講《春秋左氏》，冒往聽，退輒辨析所疑，嘆曰："書如是，兒何怠!"父奇其意，許授《左氏》。逾年，遂通覽群史。與兄知柔俱以善文詞知名。擢進(jìn)士第，調(diào)獲嘉主簿。
武后證圣初，詔九品以上陳得失。子玄上書，譏"每歲一赦，或一歲再赦，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又言："君不虛授，臣不虛受。妄受不為忠，妄施不為惠。今群臣無功，遭遇輒遷，至都下有’車載斗量，杷椎碗脫’之諺。"又謂："刺史非三載以上不可徙，宜課功殿，明賞罰。"后嘉其直，不能用也。時吏橫酷，淫及善人，公卿被誅死者踵相及。子玄悼士無良而甘于禍，作《思慎賦》以刺時。蘇味道、李嶠見而嘆曰："陸機《豪士》之流乎，周身之道盡矣!"子玄與徐堅、元行沖、吳兢等善，嘗曰："海內(nèi)知我者數(shù)子耳。"
累遷鳳閣舍人，兼修國史。中宗時，擢太子率更令。介直自守，累歲不遷。會天子西還，子玄自乞留東都。三年，或言子玄身史臣而私著述，驛召至京，領(lǐng)史事。遷秘書少監(jiān)。時宰相韋巨源、紀(jì)處訥、楊再思、宗楚客、蕭至忠皆領(lǐng)監(jiān)脩，子玄病長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數(shù)責(zé)論次無功，又仕偃蹇，乃奏記求罷去。因為至忠言"五不可"，曰："古之國史，皆出一家，未聞藉功于眾。唯漢東觀集群儒，纂述無主，條章不建。今史司取士滋多，人自為荀、袁，家自為政、駿。每記一事，載一言，閣筆相視，含毫不斷，頭白可期，汗青無日：一不可。漢郡國計書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漢公卿所撰，先集公府，乃上蘭臺，故史官載事為廣。今史臣唯自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狀：二不可。史局深籍禁門，所以杜顏面，防請謁也。今作者如林，儻示褒貶，曾未絕口，而朝野咸知。孫盛取嫉權(quán)門，王劭見讎貴族，常人之情，不能無畏：三不可。古者史氏各有指歸，故司馬遷退處士，進(jìn)奸雄;班固抑忠臣，飾主闕。今史官注記，類稟監(jiān)脩，或須直辭，或當(dāng)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四不可。今監(jiān)者不肯指授，脩者又不遵奉，務(wù)相推避，以延歲月：五不可。"又言："朝廷厚用其才而薄其禮。"至忠得書，悵惜不許。楚客等惡其言詆切，謂諸史官曰："是子作書，欲致吾何地?"
始，子玄修《武后實錄》，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聽。自以為見用于時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內(nèi)外四十九篇，譏評今古。徐堅讀之，嘆曰："為史氏者宜置此坐右也。"又嘗自比楊雄者四："雄好雕蟲小伎，老而為悔;吾幼喜詩賦而壯不為，期以述者自名。雄準(zhǔn)《易》作經(jīng)，當(dāng)時笑之;吾作《史通》，俗以為愚。雄著書見尤于人，作《解嘲》;吾亦作《釋蒙》。雄少為范逡、劉歆所器，及聞作經(jīng)，以為必覆醬瓿;吾始以文章得譽，晚談史傳，由是減價。"其自感慨如此。
子玄內(nèi)負(fù)有所未盡，乃委國史于吳兢，別撰《劉氏家史》及《譜考》。上推漢為陸終苗裔，非堯后;彭城叢亭里諸劉，出楚孝王囂曾孫居巢侯般，不承元王。按據(jù)明審，議者高其博。嘗曰："吾若得封，必以居巢紹司徒舊邑。"后果封居巢縣子。鄉(xiāng)人以其兄弟六人俱有名，號其鄉(xiāng)曰高陽，里曰居巢。
累遷太子左庶子、兼崇文館學(xué)士�；侍訉⑨尩靽鴮W(xué)，有司具儀：從臣著衣冠，乘馬。子玄議："古大夫以上皆乘車，以馬為騑服。魏、晉后以牛駕車。江左尚書郎輒輕乘馬，則御史劾治。顏延年罷官，乘馬出入閭里，世稱放誕。此則乘馬宜從褻服之明驗。今陵廟巡謁、王公冊命、士庶親迎，則盛服冠履，乘輅車。他事無車，故貴賤通乘馬。比法駕所幸，侍臣皆馬上朝服。且冠履惟可配車，故博帶褒衣、革履高冠，是車中服。襪而鐙，跣而鞍，非唯不師于古，亦自取驚流俗。馬逸人顛，受嗤行路。"太子從之，因著為定令。
開元初，遷左散騎常侍。嘗議《孝經(jīng)》鄭氏學(xué)非康成注，舉十二條左證其謬，當(dāng)以古文為正;《易》無子夏傳，《老子》書無河上公注，請存王弼學(xué)。宰相宋璟等不然其論，奏與諸儒質(zhì)辯。博士司馬貞等阿意，共黜其言，請二家兼行，惟子夏《易傳》請罷。詔可。會子貺為太樂令，抵罪，子玄請于執(zhí)政，玄宗怒，貶安州別駕。卒，年六十一。
子玄領(lǐng)國史且三十年，官雖徙，職常如舊。禮部尚書鄭惟忠嘗問："自古文士多，史才少，何耶?"對曰："史有三長：才、學(xué)、識。世罕兼之，故史者少。夫有學(xué)無才，猶愚賈操金，不能殖貨;有才無學(xué)，猶巧匠無楩柟斧斤，弗能成室。善惡必書，使驕君賊臣知懼，此為無可加者。"時以為篤論。子玄善持論，辯據(jù)明銳，視諸儒皆出其下，朝有論著輒豫。歿后，帝詔河南就家寫《史通》，讀之稱善。追贈工部尚書，謚曰文。
六子：貺、餗、匯、秩、迅、迥。
貺，字惠卿。好學(xué)，多通解。子玄卒，有詔訪其后，擢起居郎。歷右拾遺內(nèi)供奉。獻(xiàn)《續(xù)說苑》十篇，以廣漢劉向所遺，而刊落怪妄。貺嘗以《竹書紀(jì)年》序諸侯列會皆舉謚，后人追修，非當(dāng)時正史。如齊人殲于遂，鄭棄其師，皆孔子新意，《師春》一篇錄卜筮事，與左氏合，知按《春秋》經(jīng)傳而為也，因著《外傳》云。子滋、浹。
滋，字公茂。通經(jīng)術(shù)，喜持論。以蔭歷漣水令。楊綰薦材堪諫官，累授左補闕。久之，去，養(yǎng)親東都。河南尹李廙奏補功曹，母喪解。服除，以司勛員外郎判南曹，勤職奉法，進(jìn)至給事中。興元元年，以吏部侍郎知南選。時大盜后，旱蝗相仍，吏不能詣京師，故命滋至洪州調(diào)補，以振職聞。貞元二年，擢左散騎常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相無所設(shè)施，廉抑畏慎而已。明年罷。又明年，復(fù)為吏部侍郎，遷尚書。會御史中丞韋貞伯劾奏："吏選不實，澄覆疏舛，吏因得為奸。"詔與侍郎杜黃裳奪階。卒，贈陜州大都督，謚曰貞。
浹亦有學(xué)稱。生子敦儒，家東都。母病狂易，非笞掠人不能安，左右皆亡去，敦儒日侍疾，體常流血，母乃能下食，敦儒怡然不為痛隱。留守韋夏卿表其行，詔標(biāo)闕于閭。元和中，權(quán)德輿復(fù)薦之，乃授左龍武軍兵曹參軍，分司東都。在母喪，毀瘠幾死。時謂劉孝子。后為起居郎，達(dá)禮好古，有祖風(fēng)云。
餗，字鼎卿。天寶初，歷集賢院學(xué)士，兼知史官。終右補闕。父子三人更涖史官，著《史例》，頗有法。
匯，左散騎常侍，終荊南節(jié)度使。子贊，以蔭仕為鄠丞。杜鴻漸自劍南還，過鄠，廚驛豐給。楊炎薦匯名儒子，擢浙西觀察判官。炎入相，進(jìn)歙州刺史，政干強濟。野媼將為虎噬，幼女呼號搏虎，俱免。觀察使韓滉表贊治有異行，加金紫，徙常州。滉輔政，分所統(tǒng)為三道，以贊為宣州刺史、都團(tuán)練觀察使，治宣十年。贊本無學(xué)，弟以剛猛立威，官吏重足一跡。宣既富饒，即厚斂，廣貢奉以結(jié)恩。又不能訓(xùn)子，皆驕傲不度，素業(yè)衰矣。卒，贈吏部尚書，謚曰敬。
迥以剛直稱，第進(jìn)士，歷殿中侍御史，佐江淮轉(zhuǎn)運使。時新更安史亂，迥饋運財賦，力于職。大歷初，為吉州刺史，治行尤異。累遷給事中。
秩，字祚卿。開元末，歷左監(jiān)門衛(wèi)錄事參軍事，稍遷憲部員外郎。坐小累，下除隴西司馬。安祿山反，哥舒翰守潼關(guān)，楊國忠欲奪其兵，秩上言："翰兵天下成敗所系，不可忽。"房琯見其書，以比劉更生。至德初，遷給事中。久之，出為閬州刺史。貶撫州長史，卒。所著《政典》、《止戈記》、《至德新議》等凡數(shù)十篇。
迅，字捷卿。歷京兆功曹參軍事。常寢疾，房琯聞，憂不寐，曰："捷卿有不諱，天理欺矣!"陳郡殷寅名知人，見迅嘆曰："今黃叔度也!"劉晏每聞其論，曰："皇王之道盡矣!"上元中，避地安康，卒。迅續(xù)《詩》、《書》、《春秋》、《禮》、《樂》五說。書成，語人曰："天下滔滔，知我者希。"終不以示人云。
吳兢，汴州浚儀人。少厲志，貫知經(jīng)史，方直寡諧比，惟與魏元忠、朱敬則游。二人者當(dāng)路，薦兢才堪論撰，詔直史館，修國史。遷右拾遺內(nèi)供奉。
神龍中，改右補闕。節(jié)閔太子難，奸臣誣構(gòu)安國相王與謀，朝廷大恐。兢上言："文明后，皇運不殊如帶。陛下龍興，恩被骨肉，相王與陛下同氣，親莫加焉。今賊臣日夜陰謀，必欲寘之極法。相王仁孝，遭荼苦哀毀，以陛下為命，而自托于手足。若信邪佞，委之于法，傷陛下之恩，失天下望。芟刈股肱，獨任胸臆，可為寒心。自昔翦伐宗支，委任異姓，未有不亡者。秦任趙高，漢任王莽，晉家自相魚肉，隋室猜忌子弟，海內(nèi)麋沸，驗之覆車，安可重跡?且根朽者葉枯，源涸者游竭。子弟，國之根源，可使枯竭哉!皇家枝干，夷芟略盡。陛下即位四年，一子弄兵被誅，一子以罪謫去，惟相王朝夕左右。’斗粟’之刺，《蒼蠅》之詩，不可不察。伏愿陛下全常棣之恩，慰罔極之心，天下幸甚!"累遷起居郎，與劉子玄、徐堅等并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