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必信的合理之處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和弟子們路過蒲邑時,恰好碰上公叔氏占據(jù)蒲邑而背叛衛(wèi)國,孔子一行于是遭到攔截。弟子中有個叫公良孺的,長得高高大大,威武勇猛,他是拿出自己的五輛私家車來隨從孔子的。身陷困厄的境地,公良孺挺身而出,放言“寧斗而死”,跟蒲人惡戰(zhàn)起來;子路、冉求等“有勇力”的弟子當(dāng)然不會傻看著,必定也投入了戰(zhàn)斗。蒲人這下慌了,對孔子說:如果你們不去衛(wèi)國,可以放你們走?鬃哟饝(yīng)了,雙方還做了盟約。然后,蒲人放孔子師徒從東門離開。可剛走出蒲邑不遠(yuǎn),孔子就讓駕車的弟子轉(zhuǎn)往衛(wèi)國的方向;弟子子貢疑惑地問:“盟約難道也可以違背嗎?”孔子說:“在脅迫下做的盟約,神明是不認(rèn)可的。”到了衛(wèi)國,衛(wèi)靈公問孔子是否可以攻打蒲邑,孔子說可以呀,并講了一番可攻的理由;衛(wèi)靈公稱善,但結(jié)果還是沒有去伐蒲平叛。
拜孔人士可能會懷疑這段記述的真實性:堂堂孔子違背信約,這怎么可能呢?孔子再三講“言忠信”,還說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人要是沒有信用,就像大車、小車缺少了安置橫木的輗和軏,是不可以的。所以,說孔子背信違約,若不是蓄意妄誣,至少也是以訛傳訛。
誠然,太史公司馬遷所著的《史記》,確有些誤記訛傳的內(nèi)容,其中甚至不無“小說家言”的筆法。不過,懷疑乃至否定上述記載的真實性,總須有確鑿的證據(jù),不然就難以令人信服。再說,如此記述也絕無厚誣的“故意”,因為對于孔子,司馬遷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就像記錄孔子承認(rèn)自己“似喪家之狗”一樣,這則對蒲人背信違約的故事,司馬遷并不覺得對于孔子形象會有絲毫的損害。
認(rèn)定孔子絕不會“背信”的人士,似乎“忽略”了先師的一則教導(dǎo)——
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如今人們一般都正面理解“言必信,行必果”,以為這就是“說話算數(shù),言出必行”,是值得稱贊的好品格。但孔子卻持相反的看法,他認(rèn)為說話必定信守承諾,做事必定堅決辦到,這是“硁硁然小人哉”——淺薄小人的表現(xiàn)。孔子這話也是對子貢說的。子貢雖然做生意很精明,但在蒲地遭遇困厄時,他還只有二十來歲,師從孔子的時間不長,政治上還不大成熟,所以有“盟可負(fù)邪”的疑問。生姜畢竟是老的辣?鬃釉谄讶嗣{迫下立盟約,這是一種政治策略,夫子可沒有把它真當(dāng)回事,死板地拿“言必信”來束縛自己。想想這確實也沒有什么不對。打個比方說,你被壞人打劫了,為免再遭不測,你對壞人發(fā)誓絕不報警,可一旦脫險,你就直奔警局,難道能怪罪你“言而無信”?當(dāng)然不能。孔子在這件事上“背信違約”,確實是無可指責(zé)。
自稱“私淑”于孔門后學(xué)的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所謂“大人者”,是指有身份地位的人,或有顯赫聲名的人,或如孟子所說的“天之將降大任”的那種人,即做大事、成大氣候的人。“大人者”既然跟“硁硁然小人”迥然而異,那么,與“言必信,行必果”截然相反——“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就是合乎邏輯的了。至于“惟義所在”,有把“義”釋為“道義”的,其實,義者宜也,在這里解為“宜”更確切一些。孟子的意思很明白:說話不一定要守信,行事不一定要堅決兌現(xiàn),只取決是否合宜而已。因此,什么“一諾千金”,什么“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對于“大人者”顯然就不怎么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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