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幸福九年級優(yōu)秀作文精選
二舅是個農(nóng)民,不過他差一點沒當(dāng)成農(nóng)民。這事說起來有點朦朧,還好二舅讀過很多書,知道一個偉大的人要有兩顆心:“一顆心流血,一顆心寬容”。二舅年輕時把這句話貼在墻上,后來裝在心上。
那時我還很小,小到把姥姥家約有二寸長的小白菜一一拔起來,然后站在墻頭哭喊:“姥姥,我要回家!”姥姥這時便顛著小腳跑過來,領(lǐng)著我到村東頭去找二舅。
在村東頭的那棵榆樹下,許多孩子忙著玩“老鷹抓小雞”,只有二舅,在一邊靜靜地看書。后來我才知道有一個偉人和二舅一樣,偏愛在人多的地方學(xué)習(xí),說這能鍛煉人的意志力。我覺得二舅偉大極了,上學(xué)后便也常常找有樹的地方?上,樹枝都變得那么親切了,書本還是和我保持著距離。
姥姥讓二舅趕著毛驢車送我,60里路,二舅、我、驢,各干各的。那時我還不會欣賞風(fēng)景,眼光總離不開手里捧著的玻璃瓶,那里有我新抓的幾只蜻蜒。我和蜻蜓比較有共同語言,就像二舅和書本、毛驢和車一樣,彼此難舍難分。偶爾我會喊:“他舅!”二舅不理,我再喊:“他舅舅的!”二舅便艱難地從書本里抬起頭,很正規(guī)地訓(xùn)練我:你舅!
那時候考學(xué)有很多講究,也很不講究。那一年二舅考中專,超出分?jǐn)?shù)線0.5分。全村的老百姓都聽見大喇叭狂喊,老誰家小誰考上了!姥姥說是姥爺家的祖墳顯靈了,忙領(lǐng)著全家老小去墳上燒紙;只有二舅一個人,來到那棵老榆樹下,抱著樹盡情地流眼淚,又爬上樹杈看遠(yuǎn)方。二舅的志向似乎比地平線還要遙遠(yuǎn)。
后來發(fā)生了一點意外。全家人只顧燒香拜佛答謝各路神仙,竟然誰也沒有去拜見“真人”。直到人家的孩子都背著大包小包坐上了長途汽車,姥爺姥姥才知道神仙管不了凡塵俗事。“上邊”給二舅的答案是心臟病嚴(yán)重,浪費國家“稀有資源”。二舅急了,脫掉上衣,露出此起彼伏的前胸說:“你看,你們看!我真的沒病!”“上邊”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二舅,像領(lǐng)導(dǎo)看下崗職工一樣,很慈祥。二舅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以后20多年的光陰證明,他的心臟真的沒問題。
二舅結(jié)束了他的求學(xué)生涯,曾經(jīng)名噪全村的青年才俊,就這樣擱淺在通往求知的路上。也就是從那時起,二舅把那句“一顆心流血,一顆心寬容”掛在了墻上。后來我知道這是一種信仰,有些人的生命都得靠這個支撐著。
那時的二舅可能還想再復(fù)習(xí)一年,可是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二舅美好的心愿。她就是后來的舅媽。我記得當(dāng)時流行二寸的黑白照,舅媽梳著罕見的“方便面”頭型,長睫毛下一雙如夢似幻的眼睛,將十二分春意漫灑出來,定格在二舅眼里不走了。無論姥姥姥爺怎么勸,一個非儂不娶,一個非君不嫁,也算是一個古老而新潮的海誓山盟了。
愛情的產(chǎn)生很簡單,可是相愛后的日子顯得有些單薄。舅媽是那種張揚且不善于扮演家庭主婦的女人,印象里,舅媽總把他們的房間打扮得和自己的形象成反比,像突出重點似的。有一年我去看他們,鍋里頭用過的碗筷,已經(jīng)有了一股發(fā)霉的味道。炕上密密麻麻是蒼蠅的尸體,舅媽推開灑滿蒼蠅藥的盤子,就要放吃飯的桌子。我“啊”的一聲跑出去,感覺自己奔跑的姿態(tài)像極了逃亡的蒼蠅。在我呼吸急促的間隙里,回想那個依偎在榆樹下的翩翩少年是怎樣在一群蒼蠅的耳語中,實現(xiàn)著他的美好愛情。
二舅是個頭腦靈活的人,退學(xué)之后,他馬上把自己變成黃土地上根系最發(fā)達(dá)的作物。面對土地和莊稼,他就像面對書本和舅媽,同樣能夠達(dá)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上н@種境界在舅媽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的幸福,包含著安逸、奢華,當(dāng)然,還有別的。直到有一天,村里一個婦女死了,聽說是丈夫在外邊有了女人,情急之下,喝了農(nóng)藥,留下一雙兒女和傻了眼的丈夫。女人的娘親站在二舅家的墻頭罵,陰森,并且顫抖。二舅很難過,真的'很難過。面對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舅媽,二舅走過去,想摸一下她的頭發(fā),又放下,改成扯去墻上那句“一顆心流血,一顆心寬容”。后來懂得了愛情,我才明白了那種感覺,叫欲罷不能。
二舅一下子老了許多,農(nóng)活干得也漫不經(jīng)心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太漫長的煎熬和等待。二舅給所有人的答案是:我心里揣著她。這樣的愛情,注定只是二舅一個人的傳奇吧……
多年以后,二舅的一雙兒女都成了家,二舅便把田地都給了兒女們,自己出去打工。二舅給人家做工也很執(zhí)著,通常不用雇主看著就能把地里的活兒干得很出色。許多人和他一起出去打工,都累得不行,回家了。只有他,堅守在別人的土地上,流著自己的汗水,用他自己的話說,心里揣著人呢。.
那時的舅媽,已不再美麗,總把自己打扮成蒼蠅的尸體,人像黃花一樣。二舅從來不提那些尷尬的過往,期待舅媽在瑣碎無邊的日子里慢慢忘記。偶爾,二舅會為舅媽買回一件貼身的襯衣或是漂亮的頭飾,收到禮物的舅媽,便很有些年輕時的味道。有些年輕味道的舅媽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溫溫暖暖,然后等著二舅挑著一擔(dān)夕陽回家。
這樣的生活,其實也算幸福了,你說呢?
仲夏的一天,二舅一大早拿著鐮刀去給雇主家割草,天黑前被主人送了回來,臉色無比的蒼白。他是從草車上摔下來的,后查出六根肋骨骨折了。
我一直敬佩的二舅,犯了他今生最大的錯。他沒有重視自己的傷,只買了消炎藥,回家養(yǎng)傷,直到把自己養(yǎng)得站不起來。到醫(yī)院檢查,查出得了尿毒癥。這樣離奇的情節(jié)小說也虛構(gòu)不出來,只能說是生活的意外了。
二舅透析后的摔傷進(jìn)一步惡化,吃什么都要如數(shù)吐出來?粗酥饾u瘦成了一棵高梁,每一位親人眼角都泛起了淚光。只有二舅很樂觀,他說早晚會有這么一天,明天和死亡哪一個先來,就先迎接哪一個。二舅說這話的時候,哪里像一個農(nóng)民,他比我們每一個人活得都清醒。
陪床的舅媽,習(xí)慣抓著二舅的手,不停地揉,剩下的諸如吃喝問題,都交給我們?nèi)マk。那些日子,我常常放了學(xué)匆匆趕往醫(yī)院,把熱騰騰的面食放在舅媽的手上。二舅很幸福地接受著舅媽的照顧,努力地坐起來,彎下身子,像被風(fēng)吹得很低但永遠(yuǎn)不會折斷的蘆葦。
那一天中午,我推開病房的門,看舅媽正在追趕一只奄奄一息的蒼蠅,才發(fā)現(xiàn)秋的窗臺上,已擺滿了夏的遺體。而二舅和舅媽兩個人,把追趕蒼蠅當(dāng)成了一種攻堅,就像小時候我和二舅分坐在驢車的兩頭,擺弄著自己簡單的幸福一樣。忽然之間,我不再討厭那些蒼蠅的尸體了,就像我看舅媽,依然美麗如初見照片的時光。也許,二舅早就感悟到了我們無法理解的幸福。他像巖縫中的一棵草,卑微而又強大,包括他那句:“我心里揣著她”,也算是很動人的情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