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麥子隨筆散文
“算黃算割—”驀地,村頭的杏樹上就跌落了一串鳥鳴。那時(shí),父親正走在五月的麥田里。
艷陽下,大片大片泛黃的麥子,頂著碩大的穗兒,手挽手肩并肩組成了浩瀚的黃金陣。父親頭戴草帽,佝僂著腰細(xì)細(xì)地察看著麥子的成色。夏風(fēng)吹過,麥子們笑著、舞著,簇?fù)碇缃鹧。他掐下兩個(gè)麥穗搓了搓,“噗——”地吹去麥殼兒,尖角還帶著些微青色的麥粒,便胖娃娃般聚齊在掌心。放幾粒在嘴里咂摸,麥粒呵出的香氣,像一壇老酒把他醉倒在了田埂上。
如果不是那聲鳥叫,鄉(xiāng)村的初夏其實(shí)是散淡的。路過田野,你會看到少年伏身在青蔓黃花間,靜候著一只粉蝶或土黃的螞蚱;走近村口,你會看到婦人盤腿坐在青黃的杏樹下,手指兒上下翻飛專心地摘著笸籮里的豆角、青菜,眼角卻偷瞄著癡怔望天的漢子,心里酸酸地嗔道,麥還沒熟透呢就立坐不下的,當(dāng)新郎也沒見這么著急!
和人一樣,麥子也知道張揚(yáng)和拿捏。它們先是將馨香散出一絲,隔幾天又散出一縷,直至莊稼漢們挨的有些浮躁了,它們才喚出了鳥鳴,散出了芬芳濃郁的香氣。這時(shí)你要抬頭,肯定會發(fā)現(xiàn)天更高了,高得連遠(yuǎn)處的山都矮了;地更闊了,闊得連頭頂?shù)脑贫蓟闪私z。這樣的季節(jié),自然得有激動人心的大事發(fā)生。
天向黑的時(shí)候,頭頂咯嘣嘣地滾過一陣炸雷。接著,就有銅錢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撲起的土腥味嗆得人直打噴嚏。
哥說,壞了,要收麥子了,老天咋下雨了?
父親說,白雨一陣陣,明天正好光場。
光場,就是用碌碡把場地碾光,以便打麥晾谷捶菜籽。上學(xué)后我知道這“光”是形容詞的使動用法,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使場光。呵呵,沒想到這粗粗的農(nóng)活,積淀起的文化還蠻深厚的。場地,是早已收割了的油菜地或者大蒜地。父親用锨平整一遍后,我和哥拉碌碡,父親搖篩撒炕灰,我們就開始光場了。下過雨的地面粘粘的、潤潤的,碌碡或南北或東西,一遍一遍吃住茬口碾。積了一冬的炕灰干燥綿細(xì),碌碡碾過沸沸揚(yáng)揚(yáng)。幾圈過后,場地起明發(fā)亮了,我和哥的臉卻變成了花貍豹。歇過一袋煙的功夫,迷離花眼的太陽又在場地上刻滿了篆字般的裂紋。父親東踩踩,西踩踩,復(fù)撒上炕灰和干土,我和哥重新開碾。等到場面平如鼓,光如鏡了,麥場就算做成了。碎娃們有了這么個(gè)大舞臺,高興地翻跟斗、捉老鷹胡撂歡子。
返回的路上,我聽見豐收叔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走一步退一步等于沒走……”就問哥,戲里面為啥要唱沒用的白話?哥說圖熱鬧唄?稍塾袧M地的'麥子哩,爸的汗沒白流。那語氣傲的就像吃上了新麥蒸饃、蘸水面。
“麥稍黃,女看娘”;氐郊,娘已備好了新衣、新褲、饅頭、面花等禮品,我跟著娘就上舅家了。娘要向娘家人述說麥子豐收的喜訊,還要問娘家的勞力夠不夠,更要祝舅爺舅婆平安度夏呢。
父親的心思一門撲在麥子上。他上了一趟集市,購回了草帽、掃帚、鐵叉、推板等農(nóng)忙用具,又擔(dān)水和泥盤了一個(gè)大囤。囤的外邊,父親用黃泥漿涂了一遍又一遍,看著白亮平整了,才坐在門檻上,瞇著眼望著遠(yuǎn)處風(fēng)中搖擺著的麥穗出神。住在村頭的金豆串門見了說,你能打多少糧食,盤了那么大個(gè)囤,怕是裝不滿哩。父親站起身嗨嗨地咳著煙,仰邁臉兒急步向后院走去。哥說,爸盼的就是個(gè)倉滿囤溢,這金豆問話也不長個(gè)眼色。
吃罷晚飯,父親借著月色霍霍、霍霍一氣磨了好幾把鐮刀。他用手指試試刀刃對娘說,明天開鐮吧!
麥?zhǔn)煲簧危Q老一時(shí)。吃過晚飯我們早早歇息,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喚醒我們?nèi)ジ铥。還沒出村,就碰上了弓著腰拉麥子的長命。長命說:“我用聯(lián)合收割機(jī)收了,鐮沒用上!你看麥粒子都裝進(jìn)袋里了!备赣H一愣,我和哥趁機(jī)夸贊收割機(jī)割麥多么快、工序多么省,父親掂著鐮刀木木地站在原地,紅黑著臉膛始終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惱怒地跺著腳說,你們不割,我割!扭過身子走了。
那一年的夏收,無疑是父親最失落的季節(jié)。因?yàn)樗麥?zhǔn)備了、盼望了好幾個(gè)月的收獲大戲,沒開場就收了鑼。買回來的掃帚、鐵叉沒用上,磨好的鐮刀割了不到半畝麥子,剩下的被哥叫來的收割機(jī)強(qiáng)收了。而場,也只曬了幾天麥子就被開挖種菜了……空曠的田野里,麥茬直指蒼天。他蹣跚著轉(zhuǎn)過一圈,又返身伏在了麥囤上。這一切變化,太讓人猝不及防了,以至于使他沒有機(jī)會親近麥子,沒能讓麥芒給他文上夏收的印記。麥子是藏在父親心底的黃金,而這黃金的獲得讓他傾注了生命里的全部能量。他,不忍心就這么看著麥子悄無聲息地進(jìn)了泥囤呀。
麥子們走出麥芒的鋒口,已沒了在麥棵上的平靜和矜持。它們在麥囤里擠成一團(tuán),眨著眼睛好奇地仰望著囤邊那雙粗糲的手和那張滿布皺紋的臉,它們不明白,豐收了,那個(gè)老人怎么還會老淚縱橫、百感交集?
麥子走進(jìn)人的肌體,人是活著的麥子;人魂歸泥土,麥子是活著的人。收獲的過程對于農(nóng)人們來說,也許不僅是一種生存的需要,可能更是一種活著的方式,與土地、與萬物交流的方式。莊稼的豐歉讓他們飲淚,天氣的陰晴讓他們祈禱,如果真有一天他們失去了土地,看不到那些日夜相伴的鮮活的行走著的生命,他們還能找回精神的慰藉么?
的確,人頭攢動、揮汗如雨的夏收已漸漸遠(yuǎn)離了我們,但聽到那聲鳥鳴,許多人的心里還會產(chǎn)生迎接麥子的念想和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