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林漫筆散文
陜西多帝王遺勝，然以西邊的乾陵，東邊的秦陵更為出色，每日游人不絕。深吸四面風(fēng)，飽覽八方景，屏去市井的塵雜和喧囂之后，便鉆進附近的市場去挑選土里土氣的花布兜兒，裝幾件灰不溜秋的泥人，選幾張腫胖腫胖的女皇畫片。要是在秋冬季節(jié)，人們更多的圍住那柿子攤兒，把那櫻紅色泛著淡淡白霜的薄皮兒一溜一溜地揭到蒂根兒，舉起把兒將火紅的晶瑩的一疙瘩瓤兒湊到嘴唇邊，輕輕地那么一吸，一團軟乎乎涼絲絲的甘甜就順喉而下，直達丹田，你就覺得滿心眼的快活舒坦了。有性子急者，便揀那過了陰陽水的硬火柿，張口直咬，喀嚓喀嚓，口水四濺，直吃的兩腮發(fā)酸，數(shù)把兒付了錢，揚長而去。都說這柿子味道美很，都說這是當(dāng)年的貢品，惹得皇帝死了也要埋在柿鄉(xiāng)。這東西味道就是正經(jīng)，秦始皇和武則天好眼力喲。
我的小村就在這乾陵腳下，被大片的柿樹林圍著。我是吃著柿子長大的。我們那兒不僅有秦陵的火晶，還有木頭娃，雞心黃，水柿，火柿，還有柿子的祖先———軟棗，品種多極了。打那年起,村上栽上了柿樹，何時成了林，無人知曉，只說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武則天掛穴乾陵之后，常扮成仙人，巡視她的臣民。一日，在我們的村口，遇見一位少年，見其聰穎可愛，便問：“誰家這位少年，綠袍掃地？”少年躬問：“那府這位相爺，頂帽沖天”。仙人暗喜，人才呀�！安恢丈趺l，家居何處？”“回相爺，姓周，名四子，村口那茅屋即是我家”，“請問少年，可曾讀書？”“回相爺，我四子家境貧寒，無錢讀書”�！凹俗杂刑煜啵倌瓴灰獞n愁”仙人摸了摸四子的頭，飄然而去了。再說武則天的孫女永泰公主，原是一位溫柔美麗的姑娘，那年難產(chǎn)要了命，死后變成一只鳥，就在我們小村的大樹上做窩。某日遭頑童襲擊，窩被戳了個稀巴爛，鳥兒被彈弓擊中，生命垂危，幸好被少年四子發(fā)現(xiàn)了，便把鳥兒救回家，扎治傷口，飼喂護養(yǎng)。鳥兒恢復(fù)了健康，翩翩飛去。永泰公主將四子救她一事告訴了武則天�！八淖舆@少年，不僅聰明過人，還有一副好心腸。我們得幫濟他”武則天給孫女指點了迷津。
幾天后，一個討飯姑娘來至四子家中。他們一見如故，相好了。姑娘將帶來的果枝嫁接在四字家的軟棗樹上。秋天到了，滿樹都是火紅色的燈籠一樣的果子，姑娘給這果子取名四子，眾鄉(xiāng)鄰嘗了，贊不絕口。都來向姑娘討果枝，后來村子里柿樹成林了。四子在姑娘的幫助下，柿子年年豐收。四子入了私塾，直考到進士，入了翰林院。現(xiàn)在四子的墳仍在乾陵的陵幔上。知道這般傳說后，再吃那柿子，就覺得又多了層韻味。永泰姑娘對四子的報答，超越了一對一的局限，升華到惠及人間的高度和廣度，那好處就一直綿延到今天。每到清明，村里人把供果供香麥餅擺在乾陵永泰公主墓、翰林墓幾處。“唯有乾人懷舊德，年年麥飯祀昭儀”。家鄉(xiāng)人是知恩報恩的。
方圓幾十里，唯我們那個小村柿樹成林。房舍前后，庭院中間，塄坎溝畔的一排排，一片片的凝重的綠，給這鄉(xiāng)野一特有的風(fēng)光。春天，粗糙干裂的枝干上開滿了白的黃的花兒，一味清香，引來外鄉(xiāng)的放蜂人。孩子們就滿樹林子跑，那樹上掉下來的.四方形花冠，用茅草穿了，戴在脖子上，快活極了。夏天，知了貼在那蔥綠而原密的葉子間扯著嗓子。大人們干完活就聚在樹下涼快，打撲克諞閑。秋天，柿林一抹的紅，賽過香山的楓葉。成熟的果子壓彎了枝頭，羞扭地低著頭。林子里一片繁忙，小孩子四野里跑著，叫著，樹上樹下都是人。這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只聽得田間地頭的歡聲笑語。站在樹杈上的人用長勾子擰，下邊的人撐著口袋接。上邊一聲噢，下邊應(yīng)聲噢，于是林子里只聽得見“噢———噢”，于是地上有了一堆堆的橙黃或紅的柿子，帶著樹枝樹葉的黑里透紅，綠里透紅，待柿子卸過，柿葉就全紅了，村子包了一團火色。那葉子不久又被秋風(fēng)掃落入了泥土，冬天，柿葉落盡，只剩黑色的樹枝立在村子的四周，刺破銀灰色的天空，烏鴉站在枝頭上，呀呀地叫著。小村又現(xiàn)出蕭索之象了。小村有了柿樹林景色也四季不同了。柿子這樹，比起別的果樹來，最不費事了。一旦嫁接成功，就自己開花自己結(jié)果，一年又一年。對這些柿樹，村里人是很愛護的。修大寨田時，想方設(shè)法也要把它布置在埂坎上。實在躲不開，就在樹周圍留個土臺臺，是不肯砍伐的。我見過有幾個老人往樹根上釘鐵釘子，說樹長的叉多，掛的果多。小村里民風(fēng)純樸厚道，外村人路過，是可以摘些柿子的。村里也有規(guī)矩，柿子是不許糟踏的。在困難的年月里，柿子是村里的特產(chǎn)，多數(shù)人家是借它來輔助生活之所需的，它幫濟了村里的老少們。柿鄉(xiāng)人對加工柿子，是很有經(jīng)驗的，功夫基本都下在火柿上。這柿子摘下來時，澀硬澀硬的，把火柿切成片，用麻繩或細竹棍串了穿了，掛在靠在向陽房檐上樹上房頂?shù)耐呱�，直曬得發(fā)紫發(fā)硬，再放上碾子碾幾個來回，用蘿過了，加點包谷面高梁面，入鍋一炒，成了柿子炒面，用開水沖成糊狀，用勺子往嘴里一送，甜絲絲的。那些年，家家都要削柿餅，也要曬得發(fā)紫發(fā)軟，降霜以前取下來壓于瓦罐中，待起了一層白花花的柿霜，就可以了。等到大年三十晚，再取出來分給孩子們正月里走親串友也帶上些，再賣上些。柿霜常被留在瓦罐中，說是莊稼人的藥，能治咳。軟了的柿子，則扔在一個缸里讓其爛了酸了，得柿子醋，酸裂裂的�；蛘邔④浭磷尤チ似喊褍�，和入麥面，做柿子饃吃。秋季里，村人用柿子頂糧食的，一個月下來一家可省好幾斗糧食呢，但更多的柿子，還是被賣掉了。最為費事的是火柿了，暖柿子是件很辛苦的活兒。先要將把兒擰掉，免得互傷，出了甕有黑疤。再把水燒開，倒入大甕中，兌成陰陽水，再把柿子倒入，上邊壓上濕麥草濕麥糖磚頭瓦塊，悶上幾天幾夜，柿子就脫了澀味，脆甜脆甜的，女人小孩不停地擰把兒，小心翼翼地放入籮筐中，再一鍋一鍋的把水燒開。男人一擔(dān)擔(dān)的從村口的窯里挑水，兌水，倒柿子，壓甕口。幾天幾夜的忙活，暖熟的柿子夠一車了，這才有了希盼，都指望這柿子換錢呢？饅頭那么大的水柿，皮硬味澀，陰陽水沒法子，只有放軟了化了，外表能揭下一層薄皮的時候，才能上市的，且都是賣硬火柿?xí)r捎帶一些的。等那幾大甕火柿過了陰陽水，熟了。女人就忙著烙鍋盔，男人就左鄰右舍借筐子借袋子，再去趟大隊部開張證明，再到村小學(xué)給娃請假。一切準備妥當(dāng)，將柿子從甕里撈出來淋了水，裝上架子車左捆右綁，在次日雞叫頭遍時便爬起來，叫醒酣睡中的歲娃。女人早已把飯做好。吃點東西，就匆匆上路了。一家人拉著掀著那輛滿載的車子，走在通往公路的疙疙瘩瘩的土路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dāng)公社的喇叭傳來“東方紅，太陽升”的音樂前奏時，就已經(jīng)上了公路了。女人停了步，叮嚀著路上要當(dāng)心，碰見檢查的，多說好話，盡量賣個好價錢。男人檢查一遍車子和行李，將一根拉繩遞給歲娃，邁開雙腳往前奔了。我也賣過兩回柿子。一般要走二百里路，爬三道大坡，才能到三橋鎮(zhèn)去。一般的人家都要跑三四趟的。那時候，到處都在割尾巴，狠斗私字一念閃。賣柿子象做賊一樣，路上檢查的很多。一旦被逮住，認定是投機倒把，一概沒收。我們都是一路走走停停，半夜闖過咸陽橋，等天一亮，就到了三橋鎮(zhèn)。一次在三橋鎮(zhèn)路口，被工人民兵截住了，肩膀上刺刀明晃晃的。父親忙掏出證明，并送上幾個柿子“同志，自家樹上結(jié)的嘗嘗”。那工人民兵接過證明看了：
最高指示
要斗私批修
茲有我對貧農(nóng)XX前來出售自產(chǎn)柿子，特此證明。革命敬禮
“是貧農(nóng)嘛”背搶的問我�！靶⊥恋爻鲎狻蔽铱邶X不清含糊答道。
“什么，小兔娃出窩，這回就算了，下次留給自個吃，別來了.”總算好，進了三橋，賣了個好價錢，凱旋而歸。父親給我買了枝紅桿圓珠筆，用線栓在我的粗布紐子上，一晃一擺的，得意極了。接著又跑了一回，我的學(xué)費書費都有了，過年的新棉襖新棉鞋也有了。柿子一直是村里人的一筆收入哩。
我離故鄉(xiāng)二十年了，世事也變遷了。聽說這幾年柿子結(jié)的很繁，家家便在樹下就批發(fā)給縣外貿(mào)公司了。如今政策這么寬，拉著架子車起早貪黑跑長途也已沒人干了，只有跑西安咸陽的生意人，捎上一兩袋柿子。放在公共汽車上，當(dāng)土特產(chǎn)送人呢。自家則留一部分，抱幾捆玉米桿兒，搭個柿子架，把柿子倒上去，一直放到過年的，泡一壺柿葉茶，慢慢地吃，細細地嘗。村人們將精力從柿樹林移開了，移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故鄉(xiāng)的柿樹林，默默的裝扮著故鄉(xiāng)的黃土地，給故鄉(xiāng)以綠蔭，給故鄉(xiāng)以果紅。紅磚藍瓦的新房子掩在柿林里，電視天線的棍兒綁在院中柿樹的枝上，明閃閃的，拖拉機的突突聲穿過林子傳了很遠。在困難的年月里，柿樹林滋潤了故鄉(xiāng)人的心田。于是不論在何處，一見到柿樹，我便憶起了故鄉(xiāng)，一憶起了故鄉(xiāng)，便想起了故鄉(xiāng)那片柿樹林。柿葉是那般的蔥郁，柿花是那般的清香，果實是那般羞紅。關(guān)于柿子的傳說又是那般的美麗，那般的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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