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與鳥散文
作為打工族的我,一家人蝸居在深圳松崗一個社區(qū)的租住房群里,前面是一棟宿舍樓,后面是一棟宿舍樓,左邊是一棟宿舍樓,右邊是一棟宿舍樓;四面樓房的后面同樣是一棟棟的宿舍樓;由此形成了棋盤的格局。在這棋盤格局里,那樓與樓之間一橫一豎的四米寬的巷道,就是棋盤格線。我每天行走在棋盤格線上,蝸居在棋盤格里,街上沒有樹木,空氣是城市的混成氣味,除了擁擠就是擁擠,除了壓抑還是壓抑。再加上住房內(nèi)精確得客廳與宿舍5步見方、廚房與廁所兩步見方,每天活動著三個人,算得上新(但加不上鮮)空氣呼吸的只能是對著窗戶。然而有一天,我正在對窗享受呼吸的自由,突然發(fā)現(xiàn)窗口對面和我住的樓層一樣高的窗口的頂上的墻縫里,有一點綠色。這綠色在南方雨季的濕熱氣候里慢慢長大,不幾天就可以辨出是一棵榕樹苗。
這榕樹種子是怎么在這里扎根的我不太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榕樹苗竟然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染上了一絲綠意,這綠意松緩著我的壓抑和郁悶,我每天都觀察著它,——看它伸長著枝條,一根,又一根……看它長出葉片,一片,又一片……我每觀察一次,那生命的綠色就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增加一絲快意,常觀察它漸漸成為我對窗呼吸空氣時的習慣,也逐漸成為我解悶的依賴。只要一到這個樓群區(qū),我不可能不想到它;只要一進這個房子,我不得不觀察它。榕樹苗一天天長大,我一天天地升級著綠色的快意。
榕樹苗漸漸地大到差不多80公分的時候,已經(jīng)有5條枝、100多片葉子了。然而這時,我突然對它擔心起來。如果雨季過去,馬上就是高溫和旱季。在這高溫和旱季里,沒有土壤和水分,更不用說肥料了,這個倒霉的可憐家伙,會憑借什么生長呢?它的枝葉都是需要營養(yǎng)水分的呀!
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看到榕樹苗在長枝葉的同時,也在長著它特別的氣根。那嫩嫩的氣根,鉆出樹皮之后,在潮濕的雨季氣候里成長,一根,又一根……一寸,又一寸……一個雨季下來,氣根短者頑強地扎進周圍的墻縫,力圖從墻壁里吸收一點“乳汁”。氣根長者竟然從樹上垂下來,飄飄逸逸地在棋盤格空間流動的城市混合氣體里拂動,吸收著炊煙和汽車的尾氣,還可能吸收到“我”這樣的人類呼出的氣體,也享受來自巷道橫行霸道的風,這風常常帶著海的腥味。可能就是這些根的作用吧,這棵榕樹苗竟然熬過了一年中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旱季,甚至在高達40度的火熱氣溫下,也能頑強地在高樓的墻壁上生長著、翠綠著,散發(fā)著成長的魅力和生命的本性。
榕樹經(jīng)過一年的歷練與成長后,可以說在高樓的高墻上安穩(wěn)了家。我以為這一點點綠意吸引的僅僅是我,想不到還有比我更看重它的朋友。
那是第二年陽春三月的一個中午,我正在窗前邊欣賞它尊貴的綠色邊吃午飯,享受綠的精神開導下的胃口去慢慢品味老婆做的飯菜,突然窗前劃過一道影子,一只鳥兒停到了榕樹苗的`根部,——是只白頭翁,白頭翁的腦袋在它的根部左看看,右看看,之后“戛戛”地叫了幾聲,馬上又飛來一只,這只也如前只那樣左看看右看看之后,與前一只對嘴像商量事情似的“小語”了一番,就一齊飛開了,瞬間又飛回,不知在這干凈街道的什么地方,銜來草、纖維,在小榕樹苗的根部做起窩來。我感到非常奇怪,這對鳥兒哪兒找不到樹做窩,——深圳是個綠化環(huán)境較好的城市,雖然我的居住區(qū)過去規(guī)劃落后,但其它地方大樹密林有的是,何況這不足一米的榕樹苗既不擋風,也不遮雨?怎么就想到在這兒安家?真是“百貨中百人,各有所愛”啊!——這就像我怎么就偏偏蝸居在這里打工一樣……但不管怎樣,這也算有樹有鳥了,對于我來說總是好事,總比在窗臺上養(yǎng)盆花掛鳥籠要好——省事、自然、自由。更重要的是它們一靜一動的和諧,使我看到了生動的旋律——盡管是袖珍性的。
白頭翁夫妻雙雙穿飛了幾天,一個窩就做成了。
以后,白頭翁夫妻雙雙白天出去覓食,傍晚披著晚霞歸來,夜里一個歇息在窩里,一個歇息在窩旁的樹枝上,度過城市的夜。
又過了幾天,這對白頭翁夫妻中,一只白天伏在窩里,一只穿梭似的來回飛著。那飛來飛去的白頭翁把尋覓來的蟲子、植物種子之類的食物喂到伏在窩里的白頭翁口中,真是蠻親密的、蠻有責任的。
三個星期之后,兩只白頭翁都來來往往地飛起來,它們每次飛回來時,窩里都會伸出來兩個小腦袋,張著大大的黃口承接它們的父母尋覓來的蟲子之類的精美食品。
這對白頭翁夫婦除了精心地哺育黃口小兒,還勇敢地呵護著它們,風雨來了,有躲雨的地方它們不去——它們只要移動1米就有一道懸突出來的預制件屋檐,到那里絕對可以免遭風雨襲擊之苦,可是它們不去,它們張開翅膀翼護著孩子,任憑電閃雷鳴、暴雨打背,安然不動,這種“護犢”情感和精神實在感人。
一個月以后,雛鳥已經(jīng)羽毛豐滿,它們常常站在窩沿上認真地練習煽翅,做出騰飛的努力。后來,在它們的父母的指導下,竟然可以騰空了。它們開始飛得不遠,也不高,而在努力的時候,它們的父母就在它們身邊,小語著,示范著。
等到它們完全獨立飛行時,我發(fā)現(xiàn)白頭翁父母居然歇息在窩里,年輕的小鳥來來往往地穿飛著,把尋覓來的食物喂在它們父母的嘴里,讓它們的父母享受孝心的味道。這可愛的小動物,竟然有如此的“反哺”之心!
又過了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來往于窗前榕樹巢穴的是一對新鳥。原先的鳥——竟然不見了,我突然想到,昨天傍晚散步時看到的一個垃圾桶里,有一只白頭翁,當時沒有留意,不知是不是筑巢在我窗前樓墻上的榕樹苗的那只,也不知另外一只在否?但我感覺到有點不妙,心頭升起一股隱隱的哀意……
我在這里住了近四年,榕樹與鳥的故事在我窗前樓房的墻上演繹了四年。
欣賞窗前樓墻上演繹四年的生命經(jīng)歷與生命故事,我好像心有所動:感覺到生命是個機遇,機遇神秘地操縱著某種命運。就說這棵榕樹吧,它的種子基因應該與那高大參云、冠蓋一方的榕樹沒有什么區(qū)別,同樣的都有美麗的夢想,但由于特殊的機遇——這機遇的條件也許是鳥兒,也許是風——使它失去了落在大地泥土的幸運條件和環(huán)境,雖然它也經(jīng)過了四年的努力成長,但不可能和扎根泥土的同類兄弟姐妹一樣雄健挺拔了,它現(xiàn)在要想在80公分的長度上再長高一點點都非常困難了。這棵小榕樹的機遇就這樣將它的命運定格在樓墻上的歸宿里,恰如我的命運被打工的需要定位在棋盤格的居所一樣。
同時生命又是頑強的,盡管機遇給它帶來的是局限,甚至是苦旅或悲劇,但作為生命它責無旁貸地只能去履行義務——生長,無條件地生長,只管過程不問結(jié)果。樓墻上的榕樹就是這樣,盡管它在抽出幾根枝條以后,營養(yǎng)和水分條件不容許它再能夠成活其它枝條,但它仍然沒有灰心泄氣,仍然春來發(fā)幾支。盡管它的葉子在雨季茂盛以后,一到旱季就免不了颼颼地飄落一批,但到春來時,仍然是新葉滿枝。這真是,做不了將軍就做士兵,成不了富豪就當乞丐。生命的骨氣不在地位的尊卑,而在存活的爭取與對成長權(quán)利的尊重。也許在瞬息萬變的剎那間,士兵決定戰(zhàn)爭的命運,富翁一夜成為乞丐?刹皇?城市的大樹盡管經(jīng)歷和享受了城市的豪華,享受了人們的贊譽,可是,說不定在人腦的一個什么閃念里,它就成了刀下鬼。我在蝸居的四年里,看到人們規(guī)劃下的不少大樹,早已拋尸撂骨,而這株小樹,在這不起眼的地方,沒有被人關(guān)注,或者是人們認為它沒有什么影響,因而仍然存在。
我也還由此而感到:一個生命與另外的生命往往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許生命與生命之間,本來就是互為條件的。這不:沒有這株小榕樹,就不會有白頭翁的入駐與繁衍,而白頭翁的鳥糞,盡管是杯水車薪,也許供給了它必不可少的生命養(yǎng)活因素;而沒有這榕樹與鳥的故事,更不會有我的關(guān)注以及對我的影響,——這種影響竟然使我的心理對蝸居的壓抑與郁悶得到一種淡化,讓我透過榕樹與鳥的生命神秘,看到一些生存的殘酷與美麗,由此而鼓勵著我忍耐困難的定力與毅力。
一想到這點,我不由得記起了余秋雨在《雨夜詩意》里的一個美學感受:“某種感人的震撼和深厚的詩意似乎注定要與艱難相伴隨!蓖,這棵墻上的榕樹與鳥之美,不在于它們的形狀、色彩、香味,而在于它們在不可想象的絕壁虬勁地扎根伸枝展葉;在水分與營養(yǎng)可以說是十分匱乏的條件下維持生命的權(quán)利與意義,以生命的張力引來另一種生命的駐入從而也給自己帶來存活的機遇。簡而言之就是生命在機遇帶來的艱苦里以艱苦的努力創(chuàng)造生存的機遇——雖然前一種機遇是困難的,后一種機遇是微妙的。榕樹與鳥創(chuàng)造的這種審美感受在我的眼里和心中,也如余秋雨先生所稱道的一幅國畫那樣掛在我窗外的高高的墻上——“去一趟四川恨不得能買到當天的飛機票,但家里掛的卻是一幅描盡山道奇險的、步履維艱的‘蜀山行旅圖’。”
生命與自然較量所產(chǎn)生的峻厲、莊嚴、扣人心弦的悲劇美,襯托著生命的生存力量與靈魂的偉大。這與“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之類的審美效果迥然,杜甫的《絕句》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享受美,這種享受美給予人的是輕松、舒服和愜意。不像我眼下的榕樹與鳥給予人的是緊張和擔憂,因為審美對象時刻處于生存的考驗與生命極限的發(fā)掘之中。它對于萬象生命的普遍意義在于真實地將生命與生存的本質(zhì)典型化出來——即生命本來就是一種痛苦!因為生命感到了痛苦,才生長、奮斗、拼搏:
——我窗前樓墻上的榕樹才伸枝展葉、長出長長的胡須似的氣根;
——白頭翁才安家落戶,繁衍后代;
——我背井離鄉(xiāng),千里迢迢,在此蝸居打工。
生命的所有“意義”、“美麗”、“偉大”、“詩意”就棲居在生命的痛苦里。幸福不過是對痛苦與痛苦之間的緩沖過程的一種感覺,在某種意義上又是對痛苦的反襯,或者是對痛苦的反思與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