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偶拾散文
一
近日偶游博客,聽到一則文壇官司,具體情況也懶得探問,據(jù)說與某年輕著名作家和另一位文化打假英雄有關(guān),作家撰文批駁英雄,言語犀利,證據(jù)充分,英雄的文章沒看,想必也是針鋒相對,句句言之有理。但作家有一句話極有道理,所以我這漿糊腦袋居然還記得真切,他說:“十六歲時……別人是為寫文章而引用,而我卻是為引用而寫文章,其實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這么一個幼稚的階段!边@話之所以引起我共鳴是因為我涂鴉大半就是這個原因,我還真的是為了引用而寫文章,嚴(yán)格地說,并不叫寫文章,讀了一本書,想起點什么,或者覺得作者之言有理,或者覺得某個意境切合了我一時的心境,就用文字記下來,叫讀書筆記也好,拾零也罷,我不是作家,也就懶得去分門別類,所以還是去讀書吧。
買《歲朝清供》是因為書名。買書的時節(jié)正值寒冬臘月,一年要收尾的日子,這書名很容易引起人關(guān)于過年的聯(lián)想。等到庭園打掃完畢,滿屋陳垢除盡之后,擺一盤五色素果,插幾枝素潔臘梅,供于書桌案旁,水果的香味是淡而輕的,臘梅的香味是清而遠(yuǎn)的,或許還該配點琴樂的清悠,這樣一卷在握,整年積下的熙熙攘攘,焦心勞碌會在這樣短暫的時光里被暫時忘卻,歲未濃重的味道,就這樣被籠上一層輕霧,有了點散淡的意境了。
其實這都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歲朝清供》只是汪曾祺的一本小冊子,其中收了散文若干,小說若干,文藝談若干,跟過年完全搭不上關(guān)系。汪先生師從沈從文,走的是老師的路子,文風(fēng)平淡有致,風(fēng)格淡泊閑散。記得曾有人言:舟中讀汪曾祺。我覺得這話不確,汪的小文還是在深巷盡處的那座小庭院里讀最好,葡萄枝蔓了滿院,綠蔭蔭地罩著,院角的小水池邊木香花幽幽的香著,或許還有小雨氤氳的籠著,巷外賣花姑娘的叫賣聲偶爾滴進(jìn)來,圓圓如荷葉上的露珠。這里還得加上點蟈蟈在青草叢里歡快的鳴叫,綠毛龜在水池里靜靜地躺著,間或還該有點菜香飄過吧?總之,汪曾祺的文章在舟中讀還是太寂寞。適合舟中讀的,還是他的先生沈從文,對了,還有一個,該是苦雨齋主吧?
二
知堂老人在他的《乙酉文編》里談到寫文章時說:“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tài),犯時文章就壞了!边@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很難?嘤挲S主的文章一向是以“沖淡”名世,用了他自己的解釋,便是盡力去追求一種近似于與人對談般的文章格調(diào)。寫時不必去想什么章法結(jié)構(gòu),想到什么就雜雜拉拉地寫出來,所謂“書信日記體”也。只是寫這樣的文章,得有個大的前提,那就是得腹中有笥。若腹中無笥,這樣隨便一劃拉,無異于老太太嘮嗑——若是白頭宮女憶當(dāng)年,聽的或許還可以從中窺見些歷史的陳跡而加了點耐心,但世上能有幾個人能住進(jìn)皇宮?其結(jié)果便成了東家長西家短柴米油鹽醬醋茶,說的茫然,聽的昏然。若寫的人還不滿足,再加上點零碎的人生經(jīng)驗?zāi)酥磷哉J(rèn)為高明的感悟進(jìn)去,那成了祥林嫂講故事,她自管說她的,聽的卻早已捂了耳朵,不知逃到哪一方去了。
這世上如苦雨齋主一般腹中不知存了多少卷書的人畢竟不多,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敢去冒這個險,于是便抱了個“高山仰止”的態(tài)度,贊美盡去贊美,寫還是照著自己的方式。其實知堂老人未必反對潤飾的文章,他反對的只是“作態(tài)”,正如他在文中所舉的“演說家”與“戲子”兩例,說演說家演講如戲子唱戲,表面上是做自己的文章,實則還是做給觀眾看的。甚至演說家連戲子都不如,戲子尚有自己的規(guī)矩,而演說家若被下面的聽眾的掌聲一鼓勵,便激動得不得東南西北,拍桌子翻酒杯,益發(fā)的夸張起來。將唱戲的與演說家的層次分得太遠(yuǎn),是那時的士大夫的趣味,我們這里不去管它。但臺上的表演是給下面烏壓壓的一群看的,這點倒是近似。只是若是真的只顧了自己的意趣,而置臺下的觀眾于不顧,又有幾人能辦到?可見不“作態(tài)”之不易。讀到這里突然想起一個笑話,說京劇名伶郝壽臣受聘于北京戲校,當(dāng)校長。就職那天,他拿著秘書替他寫好的演講稿,大講一氣。其中稿子里講到舊時梨園行之苦,既不養(yǎng)小又不養(yǎng)老,唱了一輩子,臨了還是倒臥街頭,凍餓而死,不知舊社會的苦,哪知新社會的甜?講到這里,郝校長大為激動,于是一手高舉講稿,一手點著稿子,大聲說:
“同志們,他說的真是對呀!”
他的話成了笑話,轟傳一時。其實這算不得什么笑話,郝壽臣畢竟一代名伶,對藝術(shù)態(tài)度嚴(yán)謹(jǐn)成習(xí)慣了,自然不會搞那些演講一場接一場的政客的花頭,至于不將秘書的講演稿據(jù)為已有,不過是老實人講老實話罷了,世上又有幾人,能有郝老的勇氣,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點著講稿叫一聲:
同志們,他說的真是對呀!
寫到這里我得告訴你,其實這個笑話也是抄來的,抄的就是汪曾祺的.《歲朝清供》。在這里演講家和梨園行終于合二為一,但據(jù)結(jié)果來看,唱戲的還是比演說家有規(guī)矩。
三
看《西湖夢尋》讀至湖心亭一節(jié),有語如下: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不覺心神俱醉,拍案身起,繼而繞屋環(huán)走,大有呼朋喝友,與同道共賞之念。
文字品評如賞畫,真有妙不可言之感。似乎文字與畫相比,文字更抽象,其實也未必。相比較而言,文字更有發(fā)散力——若能配合一時的心境,真有溶入畫中之樂,好的文字能帶你進(jìn)入一種語境,你在這其中便能如脅生雙翼,飄然物外了。
這話扯玄乎了。好在總有例可循。比如王二,此人就很會用潑墨的手法來描繪景物。寥寥數(shù)語即造一境——這絕不會是從西方的那種濃墨重彩,精雕細(xì)刻里學(xué)來的技法。有評論說代表他小說最高成就的是青銅時代,也就是那幾篇唐人傳奇。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因為他被世人廣泛知道的似乎是黃金時代更多。在對景物的描寫上,我最佩服他的就是在各種語境里的穿梭自如,王二可以細(xì)碎如墻壁里的積灰,磅薄如沙漠里的干風(fēng),優(yōu)美如淡墨山水,沉重似粘潭死水?傊,他不會囿于一時一地,而是天馬行空,恣意想象。
所以我說王二的小說里有很多古典的元素,這些東西被隱藏在那些荒誕的情節(jié)里,你得細(xì)細(xì)咂摸,才能明白為什么會在那些令人沮喪的情節(jié)中,還能看到勃發(fā)的力量。
但是王二本人,未必喜歡被分析,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寫小說,就是為了要寫得好看,有趣。
不過對于我,一個普通的讀者來說,對于文字的樂趣,有時品評更甚于創(chuàng)作,這也許是我太懶,總想坐享其成。如果真的能感受到一種令人歡喜的美的體驗,是寫還是讀,于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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