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八十散文
那天去看望母親,聊起她的生日,我說:再過幾天就是生日了,是八十整壽了吧?今年可得好好辦一辦。母親說:哪呢?不到八十,才七十九。
聽母親口吻自已還很年輕,“才”七十九歲。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心態(tài)?母親虛歲已經(jīng)八十了,說實在話,這個歲數(shù)實在是不能算年輕了。八十歲的老嫗好像八個月的女嬰一樣的嬌嫩,時刻需要精心的呵護(hù)和照拂,稍有懈怠,就有可能給她造成不可預(yù)知的傷害,就好比熟透的瓜隨時可能離開秧一樣的自然。因為有了這份擔(dān)心,所以近幾年我對母親格外的當(dāng)心,當(dāng)心她的飲食,當(dāng)心她的冷暖,尤其耽心她的出行。母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周兩次作禮拜,逢到陰天雨天刮風(fēng)天又剛好逢她做禮拜,我的心就揪揪著,怕她給風(fēng)吹了雨淋了感冒了發(fā)燒了,有心阻攔卻曉得無濟(jì)于事,她對信仰的向往是誰都攔不住的。于是就耽心,耽心她會不會滑了?跌了?摔了?或是給人碰了?耽心著還要抱怨:這個歲數(shù)了這個天氣還要往外跑,全不想想兒女多么替她耽心,在家作禮拜不行嗎?抱怨只敢在心里,從不敢說給她聽,一來忤逆長者怕?lián)恍⒅,再者遵重她的信仰,信仰崇高不敢褻瀆。
母親年已八旬,日常生活種種也讓人掛念。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在退化,有時不知道按時吃飯,有時不知按季節(jié)增減衣裳。她吃了二十幾年的長素了,品種單一,滋味寡淡,為了補充營養(yǎng),我們要她常吃些豆類,她倒也愿意配合,但是她的牙齒掉了好多,曾經(jīng)的滿口整齊漂亮的白牙如今只剩了幾顆,稀稀朗朗的掛在口腔,略硬一點的食物就嚼不碎,囫圇半片就吞了下去。舍妹擔(dān)心她消化不良,堅持帶她去鑲義齒,她不肯,嫌牙醫(yī)生在嘴里掏來掏去的,她嫌臟,她是有一點點潔辟的。
母親是個豁達(dá)之人,充滿生活智慧,生活中偶有不快,她能夠很快化解,她的化解方法向來都是不快輕描淡寫,快樂無限放大,因而她成天快樂無比。母親對她的每一個兒女都是疼愛的,她常說,上了歲數(shù)的人疼愛兒女最好的方式就是別讓自個兒生病,別給兒女添麻煩。她因此在這些年變得在意自已,精心的調(diào)配飲食,白米黃米糙米玉米面高梁面黑面各種雜糧、白菜蘿卜菠菜茄子黃瓜西紅柿各種蔬菜輪番上餐桌,她的睡眠又好,心又寬,她把自個兒調(diào)養(yǎng)得唇紅齒白鶴發(fā)童顏。那天她的一位老同事來家看望她,一口一個“小姜兒”叫她—————她大號姜錫珍,她也答應(yīng)得十分痛快,我們在背后偷偷的笑個不停。那之后我那調(diào)皮的外甥女兒就背后偷偷兒的叫她“小姜兒”。
我已年逾五旬,這個歲數(shù)的人母親健在的已經(jīng)不多,若是健在的話應(yīng)該都得八十來歲了。人生八十古來稀,“古來稀”給我理解就是古往今來很稀少了,很稀少還有我的份兒,于我這種處處不是很走運的人而言,真是一份偏得。我的好幾個十分要好的姐妹兒的母親都已仙逝,她們再也不會擁有承歡膝下做人女兒的美好,我卻還能夠擁有,真是命運之神對我額外的眷顧,這讓我充滿了感激。真的,充滿了感激。
就在幾個月前,我剛剛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從此開始逐漸步入老年人的行列。我雖留戀青春,卻也不懼衰老,很大原因在于我不僅是一個女兒的媽,有人延續(xù)我的青春;更是一個媽的女兒,做別人的乖乖女談何老?有媽的好處不是語言能夠表述得清的,歲數(shù)愈大愈是明白母親于我的重要。做媽的女兒是多么的好?不管多大歲數(shù),永遠(yuǎn)是一個人的乖寶寶,給她時時刻刻心心念念牽掛,冷暖饑飽喜怒哀樂永遠(yuǎn)是她的頭等大事。小的時候參加批林批孔運動,過程全都忘記唯記住孔夫子的一句話: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已復(fù)禮。母親是一位平凡老人,不似孔夫子那樣憂國憂民,心里裝的全是兒女,在她的世界里,悠悠萬事全都不在話下,唯兒女為大,五個兒女并列為天下第一大。在她的五個兒女中,我自幼便不是讓她省心的,長大后人生不夠成功,也不是能夠讓她在親戚朋友面前有面子可以炫耀的,因此年輕時一直以為我之于她可有可無,她對我是忽略的,也一度認(rèn)為屬于我的母愛是淡淡的。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很要好的伙伴兒,她的二姐是她母親極鐘愛的女兒,不幸在12歲那年夭折,她的母親終日啼哭痛不欲生,每逢她淘氣令她母親不能容忍,便會質(zhì)問她:你為什么不替你二姐去死了?!這原本是一個傷心至極的母親的口不擇言,不見得真的要她去替她二姐死,但對于一個未成年少女而言,卻是傷人傷到了骨髓里,讓她久久不肯釋懷,以致于十幾年后她已成人,說起這事還會眼噙熱淚哽咽不止。于此我一度是非常有兔死狐悲之感的,年幼時我私下里一直認(rèn)為自個兒就是母親最不疼愛的那個女兒,在她的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中,若是有一人注定要早夭并且這個人由母親指定,母親注定會指定我,每想致此我便會自憐自艾不已。長大后發(fā)現(xiàn)這個假想是多么的可笑,與事實出入未免太大。我母親同絕大多數(shù)漢族家庭的主婦一樣,有一點重男輕女,我的兩個弟弟一直很得母親偏疼,我姐自幼就是母親的幫手,做得一手好家務(wù),母親也是高看一眼,舍妹生得乖巧,幼時性子綿順,也是個招人疼的,唯有我自幼生得容貌平常,性子倔犟,常給大人添亂,遭的斥責(zé)多了,就有些給母親厭惡的感覺。大家庭的女兒暗中也是爭寵的,孩子太多了,每一個都希望自已是母親最在意的那個孩子。我小的時候,一直期盼自已能夠生病,因為只有生病的時候才能得到家長額外的關(guān)注。我做到了常生病,可惜并沒有因此得到母親額外的關(guān)照。那個時候我們那里實行醫(yī)療包干制,部隊家屬小孩生病只往衛(wèi)生隊一送即可,家長根本無需操心,生病有醫(yī)生診斷,生活有衛(wèi)生員照拂,與家長完全隔離了,反比平時更疏遠(yuǎn)。后來生病成為慣性,動不動就往衛(wèi)生隊跑,也說不清是什么病,反正就是終日病懨懨的,部隊家屬都說老宋家的二丫頭長不大呢,誰知有一天突然就好了,嘎吧一下所有的病就全好了,那以后再也不生病?赡苁悄菐啄晟∩土耍岩簧牟∪忌炅,之后再也不用生病了。小的時候最大的心愿是給母親抱在懷里,但是自打記事后記憶中就沒有給母親摟抱過,每次生病都是父親抱我去衛(wèi)生隊。我渴望母親的懷抱,渴望與母親肌膚相親,我的肌膚是饑渴的,這種饑渴的感覺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很多年。
母愛其實無濃淡之分,這一點,歲數(shù)越大體驗得越是深刻。母親她其實像在意她的每一個兒女一樣,也是十分在意我的,只不過這種在意在她年輕時不動聲色,上了歲數(shù)才突顯出來,這種突顯非常的集中,攢了多少年剎那間全面暴發(fā),讓我十分真切的感受到了十分濃烈的母愛,我熱烈的回應(yīng)這愛,可是我十分笨拙,我的愛不會進(jìn)行詩一般的抒發(fā),只會通過物質(zhì)來表達(dá)。我給母親買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是能夠花錢能夠買得到的東西我通通都想買給她。那天跟同事逛街,看到一款老式護(hù)手霜感覺很好,就給母親買了一盒。母親說:前幾天你剛剛給我買了一盒。哦,是的,前幾天剛剛給她買過。我給母親買東西常常買重,我愿意她的物質(zhì)生活豐富一點,愿意她的身邊堆滿了好東西。
母親的少女時代在農(nóng)村度過,老了之后十分的懷舊,特別喜歡農(nóng)村的老物件,我們兄弟姐妹幾人全記在心里,我的老弟弟常驅(qū)車幾十里帶她去趕農(nóng)村的大集,讓她追尋從前的時光,為她制造快樂。那天我的同事小許送我一個具說是農(nóng)家菜園子里結(jié)出的上了有機肥的大窩瓜,我拿去孝敬母親,把她稀罕夠嗆。我送她這些零里八碎的小玩意兒,她統(tǒng)統(tǒng)笑納,可是我送她稍稍貴重一點的東西她就志志扭扭不愿受,她認(rèn)為我的工資低,負(fù)擔(dān)重,她更愿意花我姐我妹的錢,不僅花她們的錢,還哄她們的錢給我花,母親在家里搞劫富濟(jì)貧,她要均貧富哪!我姐我妹全都佯做不知,一本正經(jīng)的哄她,我們?nèi)己逯,愿意哄樂呵她,讓她樂樂呵呵的多多的陪我們幾年,把我們都陪到八十歲才好哪。八十歲還有個媽,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事了!
這些年母親總是嫌我瘦,動不動就念叨:怎么這么瘦?都這個歲數(shù)了該胖了呀,為什么還是這么瘦?我成年后體重最輕時只有八十來斤,后來都長到110多斤了,明明已經(jīng)胖了好幾十斤了在她眼里還是瘦,多胖她都嫌瘦,這就是一個母親看女兒的角度。與先父的'幽默相反,母親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人,并不擅長說笑話,但是她給我說過一個一點也不可笑的笑話卻讓我笑了二十幾年。那是90年,我剛剛生下小女不久,患了挺嚴(yán)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終日郁郁寡歡,身體嚴(yán)重消瘦,一米六五的個子體重只剩下八十來斤。家姐和舍妹陪我去公共澡堂洗澡,見我瘦得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見,膝蓋骨那里好像扣了兩只碩大的碗,突兀的支楞在那里,整個人像一幅骨骼架子一樣恐怖。好多年后,家姐舍妹說起我那時的慘狀,還會唏噓不止。當(dāng)時家姐舍妹非常的緊張,私下里談?wù)撐視粫萁叨。她們在替我?dān)憂,這種擔(dān)憂是真誠的。親情的真摯遠(yuǎn)勝于男女情,親情永遠(yuǎn)經(jīng)得起檢驗。我曾跟小國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妻室于他而言如同衣裳,衣櫥里(心里)總是掛著幾件的。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搭言。其實于男人而言大多不愿一枝獨放,永遠(yuǎn)追求萬紫千紅。所以說男人死了妻子如同塞大爺丟了馬,焉知非福?親人卻不一樣,于親人而言我是她們的不可替代,我若是死了她們的生活就有了殘缺,她們的幸福就不再完整,因此擔(dān)憂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段時間母親日日為我憂心如焚,卻不知怎樣排解。那個時候不怎么時興心理醫(yī)生,我的抑郁又非一般人能夠排解,母親她不擅言語,只會在吃的上下些功夫,希望能幫我找補一些。她燉很細(xì)很細(xì)的帶魚給我吃,燉很肥很肥的紅燒肉給我吃。她勸我多吃,說:紅燒肉肥的好吃,我同事的小外孫才兩歲,小傢伙吃紅燒肉專揀肥的吃,一邊吃一邊搖晃著小腦袋說:肥的香,瘦肉塞牙!她在我面前學(xué)那小孩的口吻神態(tài):肥的香,瘦肉塞牙!以博我一樂。這笑話實在不可笑,然而我在心里笑了二十幾年。
這幾年,我走過了坎坷,日子開始過得從容。我在料理好家務(wù)與工作之余,開始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母親身上。這就是母親與女兒的區(qū)別,在母親的心中,女兒永遠(yuǎn)是天,天大的事也大不過女兒去。可是在女兒這里,生活的瑣事讓人應(yīng)接不暇,母親的位置就不知不覺的往后挪。在我五十歲的人生中,母親為我付出多少無從計算,我是在這些年才開始時時把她放在心上的,實在是個不孝的女兒。我時時掛念她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睡的好不好?有一次聽某同事說她的一位長輩親屬,睡著睡著就一覺過去了。我的心格登一下,耽心母親會不會哪天也睡著睡著就一覺睡過去?后來聽說她的親屬已經(jīng)九十二歲了,屬于壽終正寢,是修行的好,才能夠得此善終,又松了一口氣。我一直認(rèn)為母親是個福壽綿長之人,她的壽命一定能夠過百歲的。我希望一百多歲的母親一直健康快樂的活著,直到有一天她掂念天堂里的父親,才在睡夢中去了天堂,與她的愛人相聚。這個結(jié)果是我唯一能夠接受的。
我曾經(jīng)在腦子中構(gòu)思過一幅畫面,讓自已異常的得意:我已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八旬老嫗,倚在110歲的母親的腳邊,坐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曬太陽,我們倆人共飲一杯香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說著說著我們就一起樂了。我是個胸?zé)o大志之人,缺乏崇高的人生追求,母慈女孝兒孫繞膝當(dāng)是我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是我最偉大的理想。若是再加上一點,我希望我是繼母親之后老死的,很體面的老死,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為母親送終,我的女兒賢婿外孫兒重外孫兒為我送終,那么我此生就功德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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