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那遠(yuǎn)去的背影祖母逝世三十年祭散文
祖母聶春蘭,生于19XX年1月31日,舊歷辛未羊年臘月二十四,病逝于19XX年4月2日,舊歷丙寅虎年二月二十四。去世時虛歲五十六,周歲只滿五十四歲。
老話說屬羊的女人命苦,我沒法確認(rèn)所有屬羊的女人都命苦,但我的祖母卻實在是一個苦命的人。
她二十歲之前在娘家的生活我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她娘家的階級成分是“中農(nóng)”,屬于革命團(tuán)結(jié)的對象。她上邊有一個哥哥,下邊有一個弟弟,想來家庭生活還不至于太苦?墒亲远畾q嫁給我爺爺之后,直到去世的三十四年里,卻幾乎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她過門的三年前,我家剛剛由一個較殷實的農(nóng)家被錯劃為“階級敵人”。因為我爺爺?shù)臓敔,也就是我的高祖父是一個勤懇的手藝人,在南廠當(dāng)木匠,工余給自己家打制了滿堂的硬木家具。這樣,我家從表面看起來就很光鮮了,頗有幾分富家的氣象。不想,這些家具卻成了惹禍的根苗。本來,按照政策,農(nóng)村的“土改”劃定階級成分,應(yīng)以耕地占有量和有無剝削行為作為硬性標(biāo)準(zhǔn)的,可是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對我家這些硬木家具覬覦多年,便趁“土改”的渾水在1947年秋后的二次復(fù)查中人為地將我家由“中農(nóng)”改成了“富農(nóng)”。這樣,我家就成了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專政的對象,階級敵人,實際上就是廣大農(nóng)村社會的二等公民。從此,幾代人備受欺凌和屈辱。
我奶奶過門的時候,正是我家開始受氣的時候.那時候,成分好的人家,特別是干部人家的孩子即使長成歪瓜裂棗,抱出去也總是有人上前哄逗討好,我的父親和叔叔們個個長相端正、靈氣十足,抱出去卻并無人理睬。身為一個母親,心中會是怎樣的一種辛酸!
論品德、論能力、論勤快,她什么都不肯落人以下,但由于時運不濟(jì),她嫁到了二等公民的家庭里,使她雖極力掙扎,仍時時處處感到自己不如人、不跟人。她婚后的多半輩子一直生活在濃重的自卑的陰霾里。
因為家里成分高,她的長子,我的父親過了二十五六歲,婚事還沒有指望,眼看著挺好的一個孩子就要打光棍兒了,這成了當(dāng)時爺爺奶奶最大的一塊心病。那幾年里,只要聽到誰家娶媳婦放鞭炮的聲音,爺爺奶奶就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父親二十八歲那年娶了我的母親,兩年后有了我。我的出生是奶奶平生最大的快慰,如同在她干渴的心田里注入了一場甘霖。那一年,她整整五十歲,五十歲當(dāng)奶奶并不算晚,這是她一輩子第一件“跟上人”的事。
每有親戚來訪,她總要屋里屋外把我找個遍,“秀山呢?秀山呢?秀山哪兒去了?”我成了她唯一可在人前炫耀的資本,她恐怕錯過每一次在親戚面前炫耀的寶貴機(jī)會。
那時候日子清苦,奶奶雖然疼愛我,但并沒有給過我零花錢。她把破爛兒攢起來,等李嶺坨的聾巴成頭(一個推小車走街串巷買雜品的貨郎,記憶中是個五十多歲的矮個子老頭兒。)的鐋鑼一響,便把破爛兒拿到當(dāng)街去給我換糖球兒吃。
奶奶沒錢給我買零食,但她會用白面做一種鍋巴,挺薄,上邊還沾著芝麻,咬一口,甜香酥脆,遠(yuǎn)勝過從代銷點買來的點心。
我三歲那年,跟父母搬到了北街的新房里住,但白天還是跟奶奶在一起。我在炕上跑來跑去,她在炕頭上紡線、納鞋底。振東老太太(比奶奶長一輩的一位老鄰居,那時我家的?停┳诳簧,很安靜地跟奶奶說著話,奶奶手里的伙計卻不停歇。
將近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撒到奶奶的背上,我頑皮地?fù)渖先,很溫暖。窗臺上奶奶養(yǎng)的那盆“秀秀”已經(jīng)開出了好幾朵紅艷的花,給貧窮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奶奶不讓我摸那花,我就只看不摸,我很聽話。
振東老太太耳垂上的一對小小的金耳環(huán)在陽光下閃著亮星,我好奇地過去看,奶奶讓我別往下拽,我就只輕輕地摸一摸,我很聽話。我曾心下發(fā)問:“奶奶的耳垂上怎么沒有金耳環(huán)呢?”
奶奶不僅沒有金耳環(huán),奶奶什么金銀首飾都沒有。只在她用來包裹針頭線腦、鞋樣子的藍(lán)布包袱的帶子上拴著一枚銅錢,由于包袱開得勤,銅錢被磨得锃亮。那枚銅錢我至今珍藏著。
天黑了,爸爸到奶奶那里接我。奶奶將碼在炕西南角的老高的被垛挪一挪,使得墻角有一塊空間,把我藏到里面,囑咐我不要出聲,不要讓我爸爸發(fā)現(xiàn)。我便不敢出聲,大氣也不敢喘,心砰砰直跳,終于被爸爸發(fā)現(xiàn)后尖叫一聲,一躍而出,這才戀戀不舍地跟著爸爸到北頭去睡。
更多的時候是天近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奶奶背著去送我。她在北門檻外的石板前蹲下身子,把背給我,我踩著那塊青石板爬到奶奶的背上,她緩緩地站起身,背著我送我回家。天還亮著,我在奶奶的背上同她親密地聊著天兒。路過錦章大大和慶亮大爺爺兩家之間的胡同時,我見道邊有一片低矮的花株,細(xì)碎的葉子綠中泛著白,開滿星星點點的小白花。我問奶奶這叫什么花。奶奶告訴我這叫XX花(忘記了)。
從慶亮大爺爺家后房山往東走,經(jīng)過慶旺二爺爺家門口,再到慶平老爺爺家房北的焦子臺上,奶奶站定不走了。她蹲下身子,讓我下來。那時候中間還沒有錦生大大他們那排房。從奶奶站定的地方可以一眼看到我家的屋門。奶奶便站在那里,望著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去。
有一天傍晚,又到了奶奶送我回家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站在青石板上等著她蹲下身子背我。可是,她說:“奶奶背不動了,奶奶有病了!睆哪侵,我就改由她領(lǐng)著去送。仍舊是送到老地方,她站在那里望著我自己回家。今天想來,當(dāng)她站在那里看我蹦蹦跳跳遠(yuǎn)去的背影時該是怎樣的一種目光!
窮苦的日子逼迫得她練就了精打細(xì)算的本領(lǐng),她的克勤克儉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年前的一次談話中,爺爺還不無感慨地說呢,現(xiàn)在,家里每年掉在地上糟蹋掉的糧食,要按我奶奶的過法,養(yǎng)活兩口子人一點問題都沒有。這絲毫不是什么夸張。
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初吃飯時,桌子放在炕上,一家子圍著桌子一坐,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屋地上,與其說是伺候大家吃飯,不如說是組織大家吃飯。她的兩眼緊緊地盯著粥盆和每個人的碗,誰盛了多少了,盆里還有多少,該給誰再盛多少,她心中有數(shù)。經(jīng)過她的一番合理調(diào)度,本不多的飯,總算可以使每個人都能勉強(qiáng)填飽肚子。她自己總是最后吃,除了把粥盆刮抹得賊凈外,還把每個人的飯碗也刮抹一遍,全吃下去。今天想來,令人揪心。她何嘗真正吃飽過一頓!
要說我奶奶有缺點,那就是小氣、摳門兒。她去世多年后,還有侄輩的人開玩笑說,那時候只要家里串門兒的不走,飯早熟了,老娘子就是不敢揭鍋,恐怕被人吃。這是笑談,也是實情。家里糧食少,人口多,她怎么能大方得起來?!
那時候一個院子里正房、東西廂房住著幾家人,逢年過節(jié),我家煮餃子時,同院有一個孤苦的老太太便拄著個棍子,拿一個破碗過來:“廠頭媽呀,過會兒給我盛一碗餃子湯喝。”說完,把破碗撂下走人。等餃子煮熟后,我奶奶從鍋里撈出一個餃子,放入那個破碗里,再給盛滿餃子湯,讓我父親給那老太太端過去。你讓她大方,她自己都不一定吃幾個不吃幾個,唉!
奶奶由于過慣了窮苦日子,所以最看不慣誰糟蹋東西,連別人家糟蹋東西她都看不慣。一次,慶秀大奶奶燒火做飯,不小心把新褲子燒了一個大窟窿。我奶奶知道了,作為大嫂子,一個勁兒地抱怨、數(shù)落,替她惋惜。
她是這樣的惜物如命,可是,有一次我故意砸碎了一塊窗戶玻璃,她卻并沒有責(zé)備我。
那年我五歲,也就是奶奶離世的前一年。我在奶奶家的炕上睡午覺,翻身醒來時發(fā)現(xiàn)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從炕上下來,去開屋門,發(fā)現(xiàn)屋門從外面鎖著。一陣孩童慣有的緊張和恐懼襲上心頭。我用力推門,無濟(jì)于事,只好另想辦法。我隔著窗玻璃往外看了看,發(fā)現(xiàn)窗臺下面堆著豆秸子,比窗臺矮一些。這下我有底了,我用剪子把兒朝一塊玻璃上用力一砸——當(dāng)啷——這塊玻璃應(yīng)聲碎落,我將殘留在四周的玻璃碴抻出來扔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從洞開的窗口鉆了出去,先跳到豆秸子垛上,然后順著豆秸子垛出溜下去。
原來奶奶是到南場里去背柴火,見我睡得正香,臨走就把我鎖到屋里了。本以為一會兒就回來,不至于出事,想不到就這么一會兒,我就破窗而出了。
我完成一系列動作,剛落到地面,正趕上奶奶背著一大捆柴火從南邊回來。她見我砸碎玻璃鉆出來了,連忙放下柴火,過來從頭到腳轉(zhuǎn)著圈把我仔細(xì)檢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掛彩,這才放心。她不但沒有指責(zé)我,還逢人就把我夸獎一番,說我怎么機(jī)靈,砸碎玻璃鉆出來,身上連一個小口子都沒有。
后來那個窗洞用塑料布蒙上了,竟多年沒有補填玻璃。直到我奶奶去世十年后,那時候我三叔一家住在那里,三叔還曾指著那窗洞上的塑料布問我,還記不記得是怎么回事?我不好意思地說,記得還很清楚。
奶奶是個愛干凈的人,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利落。1976年地震后,全村人都搬到村外的防震棚里去住。那時候我大妗子剛剛生下迎新姐不久,做飯用的鍋碗瓢盆不齊備,總是喜歡借我奶奶的用,因為知道她的東西干凈?墒牵瑤啄旰髤s又有人以為她臟。
我二叔的未婚妻到家里來了,飯食當(dāng)然要講究一些,少不得炒個菜。菜炒熟了,從鍋里往外盛的時候,有一塊掉在了鍋臺上,我奶奶當(dāng)然舍不得扔掉,很麻利地?fù)炱饋硌b進(jìn)了盤子里。沒承想這一細(xì)節(jié)被我那沒過門的二嬸看了個正著,以后總是疑心我奶奶做的飯菜不干凈。
因為窮,我奶奶還干過一件臟得瘆人的事。那年,有一個人病得極厲害,被褥上吐的都是血痰。后來這人死了,家里人嫌臟,就把被褥扔掉了。我奶奶心疼這東西,撿回來拆洗了自己家用。那時候,家里人口多,光靠織布,日夜不停也仍然不夠用的,只好如此。尊嚴(yán)是口體之奉得到滿足之后才可談到的東西。
我出生后不久,我家又迎來了另一件使奶奶心里有些安慰的事,那就是二叔成功入伍,當(dāng)兵了。
以前,像我們這樣成分高的人家的子弟去當(dāng)兵是不可能的,因為政審?fù)ú贿^。那時候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四五年了,名義上已經(jīng)不講階級成分了,但幾十年在農(nóng)村留下的階級觀念還依然根深蒂固。所以,像我們這樣被欺負(fù)慣了的人家是不敢奢望自己家的孩子去當(dāng)光榮的解放軍的。可世道畢竟變了,在貴人的幫助下,經(jīng)過一番小波折,居然成功了!這可真是一件令全家人振奮的事!
奶奶生前曾兩次到邢臺我二叔所在的部隊去,第一次是去探望,第二次是去看病。
第一次去部隊給她留下極深印象的是部隊的'伙食——其實不過是有干有稀,稍有葷腥,她卻高興壞了,知足壞了。吃剩下的還要帶回來,要讓家里人看看,看看自己的兒子在部隊享的是怎樣的口福!
第二次去部隊,除了看病外,她還奢侈了一回。見到照相館,她破例主動提出要照一張相。可能是預(yù)感到自己的時日無多了吧。這張清晰的頭像的底板被我三叔精心珍藏了十多年,我十七歲那年開始轉(zhuǎn)由我保存。后來我花錢請人用新技術(shù)翻成了高清數(shù)碼相片,還洗出了一個十二英寸大的水晶照片,現(xiàn)在擺在爺爺屋里。這張照片是奶奶唯一一張存世的個人照片,此前曾與眾鄰居姐妹們照過一張合影。她是明智的,她要在身后繼續(xù)看著這家人過日子,看著我們的成長。
記得她第二次從邢臺回來時,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她煞有介事地跟我講,見到了玩具汽車和玩具火車,是什么什么樣的,跟真的一樣,真能動。當(dāng)然,她不會舍得花錢給我買回來。那次她從部隊給我?guī)Щ亓艘恢惶麓尚⊥耄▽懙酱颂帲谖翌^腦中產(chǎn)生一個模糊的印象,好像當(dāng)初帶回來的不是一只,而是兩只,后來只剩下一只)這在當(dāng)時是她對部隊一行的紀(jì)念,后來卻成了我對她的紀(jì)念。那只碗至今還在我身邊,雖然不用了,但三十年了,一只珍藏著。
鄰居們都知道我跟奶奶心近,又會學(xué)舌,所以有時對門的慶林二奶奶、斜對門的慶合大奶奶她們會故意在我面前說我奶奶的壞話,試探我跟奶奶說不說。每次我都能把她們的原詞聲口學(xué)給奶奶,學(xué)得一般無二。等她們再見面時,常以印證我的學(xué)舌取樂。
1986年(農(nóng)歷虎年)的春節(jié),我們?nèi)沂窃诰o張、壓抑和苦悶中渡過的。因為奶奶的病已經(jīng)日漸危重起來。這期間,偏偏我又惹了一件麻煩,給她的心雪上加霜。
那天我從街上撿到半只“二踢腳”,就是人家燃放過的,只響了一響,第二響沒著的半截,我如獲至寶,拿回家。母親正在烙餅,灶膛里生著火,我趁她回屋取搟好的生餅的時機(jī),把半截“二踢腳”扔進(jìn)灶膛里去了。我拿燒火棍兒扒拉著,歪著小脖兒往灶膛里瞅。突然一聲巨響,像放大炮一樣,一團(tuán)煙火從灶膛里噴出來,正擊中我的面頰。
母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嚇傻了,當(dāng)時癱軟在地上,只剩了哭。好在我家的鄰居,振發(fā)老太爺聽到響聲,瞧見了黑煙,跑過來,扛起我就往慶坡二爺爺(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里跑。二爺爺不在家,老太爺只好從他那里取了些干的藥棉花,再把我扛到他自己的家里,用藥棉蘸著白酒在我臉上擦拭一番。見我睜開了眼,伸出手指問我:“這是幾個?”聽我回答對了,知道我的眼睛并沒有瞎,老頭兒放心了。晚上爸爸回來,知道了原委,第二天給我買來褐色、白色兩種藥膏涂抹在臉上。
奶奶幾天不見我,想我,非要見我,無奈,父母只好把我給她送過去。奶奶躺在炕上,見我這個樣子——雖然眼睛沒有瞎,但眉毛和一部分頭發(fā)都被燒掉了,原來干凈漂亮的小臉兒如今黑一塊,紅一塊,還并不均勻地涂抹著褐、白兩種藥膏。她見自己的寶貝孫子成了這個樣子,怎能不心疼,怎能不傷心!只剩下一聲接一聲不迭地嘆氣。
一九八六年清明節(jié)的前三天,奶奶離去了。那時候,東坑邊的柳樹枝條剛好可以擰笛兒吹。
奶奶臨終前,東西方向橫躺在炕上,一個勁兒地叫我,大約是想最后跟我說幾句話,撫摸我兩下?墒,家人擔(dān)心靠近臨死的人對我不好,便讓錦川叔叔用自行車馱著把我送到了西頭姥姥家。
奶奶至死終于沒有再見到我,再沒能摸我一把。那時的我虛歲剛剛六歲,還沒有死亡的概念。倒是后來這許多年,我對此事一直耿耿于心,倘若當(dāng)時我有獨立的意志,我是會排除一切阻礙去親近臨終的奶奶的,使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多些精神上的慰藉,減輕些痛苦。
奶奶的遺體停放在外屋靠東墻處,頭朝北,腳朝南,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黑色布鞋。她活著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穿過這么新的一雙鞋。納了一輩子千層布底的她很喜歡一雙白塑料底的黑布鞋,但從來也沒有舍得給自己買,也沒有在爺爺面前念叨過。有一回,她從外邊撿回來一雙人家把鞋幫和鞋面都穿爛了扔掉的這種鞋,她把幫和面拆掉,將白塑料鞋底刷洗干凈,想用這雙鞋底自己給自己做一雙新鞋?墒堑鬃佑痔螅惚日罩约旱呐f鞋,用刀沿著邊切掉一圈。這件事爺爺一生不能忘懷。
她平靜地躺在那里,任憑兒子們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在世時,白天何曾舍得躺下歇一會兒?她是太累了,是該歇歇了。她的兩只腳上各插著一朵潔白的紙花,那是我爺爺親手做的,給她插在腳上,讓她不要想家。一段姻緣從此天人兩隔,但并未終結(jié)。
那年爺爺十七八歲,風(fēng)華正茂,在我們王嶺坨大隊的秧歌隊里扮演富家公子哥兒,我們那兒按照秧歌里的行當(dāng)就直接叫“公子”。我爺爺長相好,扮相好,演技也好,應(yīng)該和評戲《花為媒》里的王俊卿、賈俊英的形象差不多吧。正月里要串莊去演出,到溝嶺坨大隊演的時候被我奶奶的母親相中了。
每次只要秧歌隊扭到她們莊,老太太就會立馬放下手里的伙計,跑出來看,專為看那個王嶺坨的“公子”。有一回,這位老人家正在做飯——貼餅子,玉米面和好了,鍋底的水也燒開了,剛要往鍋里貼,街上鑼鼓嗩吶響了起來——秧歌隊扭過來了!老人家著急去看“公子”,飯又不能不做,匆匆忙忙,抓起玉米面團(tuán)吧團(tuán)吧就往鍋里貼,實在是太慌了,好幾塊餅子沒貼到鍋里——貼到鍋臺上了。
這是多年前我從一位老人口中聽來的,據(jù)說這件事在六十多年前曾一度傳為佳話。
奶奶辛苦一生,最后也沒有一口棺材。她的骨灰盛在我爸爸親手給她做的骨灰盒里。骨灰盒做的很精致,上面還嵌上了奶奶的照片。骨灰盒沒有上漆,露著木材的本色,一如奶奶的人一樣樸素。
亡人入土、親友散盡的時候,爺爺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趴到炕上嚎啕大哭了一場。這輩子最了解奶奶的人是爺爺,最知道奶奶對這個家有多重要的人也是爺爺。
前天從微信里聽到老叔,奶奶的老兒子專門為紀(jì)念他的母親而唱的一首歌《想念媽媽》。他唱得很動情,很感人。
老叔只比我大十一歲,奶奶在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十幾歲的頑童。他在兄弟四人中年紀(jì)最小,又生性頑劣,經(jīng)常淘氣調(diào)皮。當(dāng)時,奶奶養(yǎng)著一只黃白花的母貓,可愛極了。他偏以貓為敵,經(jīng)常有意折磨那只貓,奶奶常常為此生氣。后來那只貓懷孕了,肚子很大,眼看就要生小貓了。奶奶當(dāng)然對它照料得更其細(xì)心周到些。老叔卻嫌惡那貓生產(chǎn)時會把屋子弄得很臟,要把母貓趕出家門,并且揚言:“現(xiàn)在你不讓我扔,等下了小貓,我連大貓帶小貓一塊兒給你摔死!”奶奶氣得咬牙切齒。
接下來的幾天,奶奶一面精心照料那母貓,一面還要與老叔周璇,隨時防備他做出殘暴的事來。奶奶從炕頭上卷起一點兒炕席,在炕皮土上鋪了些干草,讓那母貓在上邊生產(chǎn)。母貓順利地產(chǎn)下四五只小貓,可愛得很。
我常悄悄扒著炕沿看小貓吃奶。奶奶卻不忘叮囑我:“看著你老叔點兒,我不在屋時,他進(jìn)來你就喊我!”
后來老叔是否真的把它們都摔死了,我實在回憶不起來了?傊鲜迨钱(dāng)時最不讓奶奶省心的一個人。
倏忽就是三十年,當(dāng)年那個讓老母親追得滿當(dāng)街跑的老兒子,如今也當(dāng)了爺爺了。
母子連心,我相信,老叔深情唱出的那首《想念媽媽》,奶奶在那邊一定聽到了。
。20XX年4月1日,農(nóng)歷二月二十四,奶奶三十年忌日淚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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