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推子散文
父親有一把手推子，鋼結構。通常，它被一塊圍布包著，躺在不顯眼的角落。一兩個月才露一回面兒。
吃完晚飯，父親泡一壺茉莉花茶，卷一根紙煙，打開收音機。評書連播開始的時候，三五個鄰居已經(jīng)落座，一邊卷著紙煙，一邊扯著閑篇。這個說姜子牙封神沒給自己留個位置，那個說比干有七竅玲瓏心。父親抬手撓撓腦袋：“頭發(fā)又長了�！编徏腋绺缈纯锤赣H的頭發(fā)，熟門熟路地找出手推子，給父親圍上圍布，開始理發(fā)。正為蘇妲己是不是狐貍精爭得面紅耳赤的幾個人突然住了嘴，摸摸腦袋，發(fā)現(xiàn)自己也該理發(fā)了。于是，不再關心千年舊事，先趁著方便理個發(fā)才是。
哥哥手藝很好，他握住推子手柄，彈簧一張一弛，推子的剪齒交錯，清脆的“嚓嚓”聲中，頭發(fā)一綹一綹落到地上。剪完頭發(fā)的父親年輕了許多。我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的手剛剛夠到推子手柄的兩端，按不動彈簧。十幾歲的我對這個鋼制的手推子產(chǎn)生了畏難情緒，也對能嫻熟駕馭手推子的人產(chǎn)生了敬意。
指縫間流過的時光，就如同手推子下飄落的一綹綹頭發(fā)。曾經(jīng)懵懂的我離開伴我成長的小居宅為人妻為人母了。不久，父母突然重病，生活一下子對我板起了面孔。我站在了家庭的第一排，用我還不夠堅實的臂膀和生活較勁。
父親65歲那年，和母親搬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父親帶來了他的手推子。我打開圍布，握住推子的手柄，發(fā)現(xiàn)我可以駕馭它了。父親說：“你想學，就先試著給我理發(fā)吧！”
我給父親圍上圍布，試了試手勁兒，開始給父親理發(fā)。父親曾經(jīng)濃密黑亮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白發(fā)多黑發(fā)少，看起來就是一片灰色。發(fā)際線已經(jīng)后退了許多，頭頂亮亮的是頭皮的反光，幾根白發(fā)萎靡地守著陣地。頭頂上一塊指肚大的疤。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問過這疤的來歷，父親總是笑著說：“小時候在露天地睡覺，讓老鼠啃的�！焙髞碇溃鞘钳彴痰暮圹E。艱難歲月中的人們填飽肚子已屬不易，哪有閑心閑錢治愈瘡疤。父親飽滿的額頭布滿深紋，眼白渾濁布滿血絲�？墒歉赣H的眉毛很好，寬而密集，眉梢的幾根長得長過眼角。我欣喜：“爸爸，您的眉毛這么長，一定能長壽！”父親笑了，很自信。
我把推子貼在父親頭上，使勁按動手柄，推子慢慢前行。沒剪幾下，就夾住了父親的頭發(fā)。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推子的速度快，手動的頻率慢。我慌亂，手抖。父親無奈地笑了：“你要是開理發(fā)店，麻煩就大了�！蔽叶硕ㄉ�，手上用力，剪刀好使了，推子發(fā)出了好聽的“嚓嚓”聲。
給兒子理發(fā)比較方便。我坐在地板上，他坐在我的大腿上。手里有張小動物圖畫，他就能安靜地配合我剪發(fā)的節(jié)奏。幾個月大的兒子頭發(fā)不多，偏軟偏黃。落在地上輕輕的幾綹，握在手里軟軟的一團。光溜溜的小腦袋泛著白光，細膩的皮膚吹彈得破。
兒子能安靜地配合剪發(fā)，是因為剪發(fā)后坐在浴盆里的感覺讓他愜意。夏天最好，在院子里放上一大盆清水，響晴的天兒，一個上午水溫就上來了。兒子坐在水盆里，粉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一刻不停，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衣服，爬上了他的臉。鬧夠了，他就靜靜地和水中的玩具玩兒。一個小時還不肯出來，我就會不顧他的反抗，用毛巾被把他包起來，放到床上。給他身上敷上粉，打開錄音機放一段輕音樂，讓他好好地睡一覺，我還有一堆家務要做。
兒子的個子越長越高，頭發(fā)越來越多，越來越硬。頭發(fā)烏黑油亮，發(fā)際線整齊鮮明。給兒子理發(fā)，能體會到生命勃發(fā)的力量，會有一種成就感。正當我陶醉在為兒子理發(fā)的`欣喜與溫暖中的時候，兒子一句話給我的理發(fā)叫停：“媽媽，我同學的頭發(fā)都比我的好看！”兒子上小學了，應該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了。
母親剛來我家的時候，留著齊耳短發(fā)。她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小腦萎縮，手腳動作不和諧。漫長的冬季把她困在室內，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徹底出不來屋，最后臥床不起。
母親的頭發(fā)很好，烏云一樣，一兩根白發(fā)根本影響不了視覺的整體感受。母親的皮膚也好，白皙而充滿彈性。整個臉面幾乎看不到皺紋，眼睛清亮如水。歲月的風霜沒有傷害她的容顏，卻拿走了她的智力。母親的右腿蜷縮不能伸直，她自己翻不了身，甚至不能坐著。我給母親理發(fā)，需要父親配合。母親比較胖，我抱不動她。父親抱她的時候，她的眼神充滿了恐懼，手死死地抓著床邊的欄桿。我握著她的手哄她：“媽媽，爸爸不會讓你掉地上，松手，坐起來，咱們剪頭發(fā)�！彼坪趼牰�，不再抗拒。我趕緊把被子靠在床頭，父親把她安置好。我看見父親滿頭都是汗。
我的理發(fā)技術已經(jīng)很嫻熟了，可是，母親還是不能好好配合，她的身子總是左晃右晃。頭發(fā)只剪了一大半，父親已經(jīng)不耐煩：“差不多行了！”我無奈，但很耐心地說：“不著急，馬上就好。我怕快了，媽媽會疼。”我加快了手里的動作，因為母親確實坐不住了。
洗頭的時候，我在床前放了一盆水，抱著母親的頭，一點一點地洗。我想：我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給我洗頭的吧！那時候我不舒服了就會大喊大叫，如今母親的感覺遲鈍了，只有很不舒服的時候，她才會呻吟。我的動作盡量輕柔，我的耐心一定持久。有時候，我也會和她撒嬌：“看我給你剪的頭發(fā)多漂亮！還是女兒好吧？”她只會用她清亮而空洞的眼神看著我，不出一聲。我瞬間就會有了挫敗感，眼淚會偷偷爬出來，看看我的表情。
給母親理發(fā)只有六個年頭，她就一聲不響地離我們而去。白發(fā)爬上我的鬢角，還來不及傷感，只見父親站在院子里兩腿顫抖，一步都挪不動。
手推子成了父親的專屬工具。給父親理發(fā)是我忙碌的生活中的開心一刻。爸爸會說：“你知道我這把手推子用了多少年了？比你的年齡還大。磚廠的人沒幾個沒用它理過發(fā)。用它理發(fā)的人也沒剩下幾個了�！蔽視赣H的長壽眉：“爸爸，你心好，老天會照顧你的。我就是老天給你的回報！”父親笑了：“我閨女比別人的兒子還要強！當年有人非要把他的兒子送給我。你猜我怎么說？我說，給我一只羊外加一千元錢，我就要你的兒子！”我們爺倆笑得前仰后合。
父親最終還是在剛過完八十大壽的那個夏天走了。我的手推子再也派不上用場�？吹剿揖蜁鳒I。老公把它偷偷送給了曾經(jīng)給父親剪過頭發(fā)的鄰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