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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不出去的月餅散文
老總的文件柜頂，長期擺放著一盒月餅。確切地說，是一個高檔月餅盒，甚至不能說是月餅盒，而是鑲有八顆鉆石的小保險箱。箱子是半浮雕的姮娥奔月，栩栩如生。里面裝的是成了化石的月餅，還是其它貴重物品，誰也不知道。只是有人偶爾看見，老總劉經(jīng)理把盒子拿到窗前用紅綢仔細擦拭。他的眼睛湊得很近，近視眼片上閃著紅彩，不知是拂曉的霞光映照，還是紅綢反光。當(dāng)?shù)厝肆?xí)慣于敬神，許多公司和店鋪里都擺著一尊菩薩。老板是北佬，不那么迷信，但把這個盒子當(dāng)成菩薩一樣看重，委實讓人不解。在打卡機嘟嘟叫之前，一身晶瑩潔凈的月餅盒，早已回歸神位，隔著玻璃墻，向上班的員工和客戶展示著綽約風(fēng)姿。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高高在上的月餅盒，即產(chǎn)生腹誹，老板莫不是暴發(fā)戶，才以土豪金來顯擺�？晌掖_實知道，老板幾經(jīng)沉浮，送過外賣、開過貨車，后來機緣巧合才開辦公司，算得是腳踏實地一路走來。公司生存上十年，他依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忽視這下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經(jīng)濟下滑，好多同行上個月還在一起喝酒，下個月就不見蹤影了。破產(chǎn)公司的遺址還在，落滿灰塵的旺鋪出租招牌后面，沒有新租戶進來重新裝修。
磕磕絆絆到了今天，老板把我和會計喊到經(jīng)理室，安排中秋送禮事項。老板要求按照兩年來的客戶名單，加上工商稅務(wù)等，按三百元的標準，一人一盒高檔月餅。老成的會計面有難色，他了解公司運轉(zhuǎn)的內(nèi)情，這兩年只是不虧而已，主張節(jié)省開支，當(dāng)不送的就不要送了。老板苦笑道，除了計生辦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你說還有誰不該送？
會計胸有成竹，一口氣說出幾十個單位的名單。大多是一個季度沒有業(yè)務(wù)往來了，最長的一家公司將近一年沒有音訊。聽到那家公司的名字，老板明顯地一怔，隨即露出決斷的神色說，不討論了，按我說的做，我們不缺這點小錢。別為此影響長遠的關(guān)系，付出一點是應(yīng)該的，哪怕無意間得罪了小鬼，后果我們也承擔(dān)不起，到頭來怎么死都不知道。至于你說的最后一家，你不管了，我親自跑一趟，那家經(jīng)理七姐對我有恩。老白，麻煩你多跑幾家商店，買幾個最便宜的豆沙月餅。她是個簡樸人，只愛吃這口。
連續(xù)幾天，我跑了不低于上百家大小商店，哪兒都找不到只值兩三元的低檔月餅。只見各種高中檔月餅堆滿貨架，精美的包裝賽過藝術(shù)品。在紅城廣場，有個財大氣粗的顧客眼都不眨，專挑上千元一盒的月餅，買了整整一卡車。那種架勢，讓百忙中的.售貨員也丟下其他顧客，專心服侍這尊財神。這些月餅有人吃嗎？我想，它至多只是表達了身份而已，月餅本身會成為垃圾。好在商家賺的是包裝，高檔包裝才能顯示出高檔身份。
我失望地走下地鐵入口，心想，那個七姐也太折磨人了。她不知道艱苦樸素早就過時，不再是值得贊頌的美德。不能與時俱進講究時髦追求高檔，就意味著落伍，還意味著害人。這不，我現(xiàn)在情愿拿出一個月的工資，換幾個不值錢的土月餅，好早點了結(jié)這樁苦差事。
回公司向劉經(jīng)理匯報，哪知他早有先見之明，手一揮說，是我考慮不周，我來上網(wǎng)訂購。這種低檔貨，吃的人丟人，扔的人也丟人。同樣的材料換一個包裝，價格漲百倍，或許就有人要搶了。
我把自己放倒在沙發(fā)上，揉了揉酸麻的大腿，附和道，還真是如此，今天我看見商場賣大公雞牌香煙了，你猜多少錢一條？
老板抬頭望我，眼鏡后滿是疑惑。我想起他不是那個年齡，不知道大公雞的價格，于是解釋道，我當(dāng)年常買，一毛五一包。廠家打出流金歲月系列的包裝，喚出我的親切感�？煽戳藘r目，就不敢掏腰包了，要一千元。不過那只雄雞還是那么強壯，不明白為什么幾十年了都沒有被閹過，該下了多少野種。
劉經(jīng)理難得地嘿嘿笑了兩下，上淘寶了。忙了一陣，一臉失望地抬頭。
網(wǎng)上也沒有？我問。
白叔，您能不能辛苦一趟，回湖北買幾個月餅來。我馬上訂往返機票，來得及。劉經(jīng)理征詢我。
天啦。為買幾個不值錢的月餅，值嗎？我驚住了。
他堅毅地點頭，值。
訂好機票，他送我去機場路上告訴我，幾年前，市面開始不景氣，員工跳槽走光了，他幾乎撐不下去。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倉庫打包，累得精疲力竭，真想躲回家鄉(xiāng)一覺睡得爬不起來。正在這時，聽到有人喚他，他出門一看，樹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一個女人下車，踩著如水的月光向他走來，夜很靜，聽得見月光在她腳下輕輕叫喚的聲音，那么親切，那么溫馨。
他喃喃詢問，七姐？
七姐？排行老七？我問。
修身齊家的齊，齊姐。他解釋道。在他的語境中，我寧愿那個女人是七姐，能給人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
那天是聽說他的員工走空了，齊姐動了惻隱之心，專程來勸慰他，給他鼓氣的。小劉，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圓，陪我在樹下吃月餅賞月。
這時，他才醒悟，不知不覺到了中秋。他搬出一個紙箱，放上齊姐帶來的高檔月餅，兩人對坐而笑。紫荊樹葉微微擺動，月光從葉縫漏下來，在齊姐臉龐上翻滾著，顯得無比生動。他失落多日的心一下子充實了，覺得在異地他鄉(xiāng)有一個疼愛自己的老姐，再吃多大的苦也值了。仿佛有默契，兩人靜靜地看著天空。在月亮被云絲纏著的那一瞬間，齊姐輕悠悠地說了聲，其實，我喜歡家鄉(xiāng)的豆沙月餅。
他記下了，卻又忘了，恍然如夢。當(dāng)他在彩霞滿天的江岸樹下，看見紙箱上的鉆石月餅盒閃光，才記起昨夜之事。后幾個中秋，他給齊姐送去最名貴的月餅，齊姐卻不待見，對他也不冷不熱，那一夜親密的姐弟情，仿佛也像那晚的月亮，最終被城市的樓群吞沒了。然而，他的公司自此之后有了起色，他漸漸在這個城市立下腳跟。
白叔，你說，為她買月餅值不值得？他邊開車，邊側(cè)頭望了我一眼。
我不知怎么回答，千里送鵝毛，自古就是一個傳說。
千里外的月餅到底沒有送出去，齊姐的公司三個月前就倒閉了，據(jù)說回了老家。不知道這家規(guī)模還算大的公司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在這個上千萬人的城市里，該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惟愿這個心地善良的齊姐，不，惟愿這個美麗大方的七姐在家鄉(xiāng)吃上可口的月餅。
月餅的故事還沒有完，可我知道結(jié)果。它們的命運是少量被人吃掉，多數(shù)被人扔掉。我不甘心千里迢迢買來的月餅去喂垃圾桶，想讓員工們幫忙消滅。誰知到第一個長雀斑的姑娘面前就碰壁了，她嘻嘻笑著說，白叔，這么多高級月餅都沒有人吃，誰還吃這種孬貨。我愣住了，愁眉不展的會計告訴我，今年有很多月餅送不出去，外面又送來很多，多得成災(zāi)，吃得反胃了。
回鄉(xiāng)兩天公司就變了模樣，快轉(zhuǎn)行成副食店，辦公桌、飲水機、文件柜、沙發(fā)上到處散放著開封和沒開封的月餅。這么多高蛋白、高糖食物，確實害苦了員工。特別是那些窈窕淑女，早已將月餅視為天敵了。實在沒辦法，我只好自己解決，中午吃，下午吃，晚上也吃。吃了一天，看見月餅也快作嘔了，可第二天清早還要咬牙接著吃。老總正在窗前一絲不茍地拭擦那個晶亮的月餅盒，看見了，關(guān)切地問道，白叔沒生病吧？
怎么會？我瞪著眼，指著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月餅說，這些都不要錢，吃吧。
經(jīng)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半天才斷斷續(xù)續(xù)說，幸好沒到共產(chǎn)主義，不然人都要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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