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好孫女優(yōu)美散文
過幾日是奶奶的忌日，我想寫一篇祭文給她，可忙這忙那，一直沒有寫。我寫過那么多文字給別人，可從沒為她寫過只言片語。她疼愛我而使我不覺得她對我的疼愛，常常忘記她的存在。她離開我八年了，可我一直覺得她并未離開，推開門，奶奶就坐在窗戶下沖我笑，高聲說：“我娃回來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伸出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我的淚就下來了。我實在不是一個好孫女。
我從小叫她奶奶，但她其實是我的姥姥。她一生沒有兒子，生養(yǎng)大姨二姨和我媽三個女兒，院子里的人就說我是我奶的外孫女。奶奶不高興，什么外孫女內(nèi)孫女，我娃就是我親孫女，就叫奶奶！從此，姥姥便成了奶奶。奶奶一生孤苦。奶奶與爺爺?shù)幕橐鍪欠饨彝ッ藉缘慕Y(jié)果。奶奶是不識字的普通農(nóng)村婦女，爺爺則是村里的高中生。爺爺?shù)膵尶粗心棠痰馁t惠和本份，定下這門婚事。但爺爺始終不愛奶奶，有了兩個孩子之后，爺爺獨(dú)自進(jìn)城謀生，新認(rèn)識了女人，生下一個兒子。我曾問奶奶：“奶，為啥你不和我爺離婚呢？”奶奶驚訝而艱難地說：“那時候女人哪里做得了主，男人是家里的天，我一個農(nóng)村婦女，離了婚，你兩個姨不就餓死了？”
我常羨慕隔壁的張五爺一家。我趴在窗戶上，看見張五爺一手牽著五奶，一手牽著孫子出去玩，就問奶奶：“奶，五爺都拉著五奶和斌斌上街呢，你和爺爺啥時候帶我上街？”奶奶皺起眉低頭納鞋底，一言不發(fā)，我便不敢再追問。那時候年紀(jì)小，體諒不到奶奶的苦處，便覺得她脾氣古怪，不愿親近她。最厭煩的是她讓我學(xué)做飯。每次家里只要做一頓像樣點(diǎn)的飯，奶奶必定讓我站在廚房里學(xué)。她有模有樣地用一把大菜刀切菜，切完讓我學(xué)，我手小握不住刀，奶奶就把著我的手，教我用四個指頭按住菜，指頭尖往里收，用左手指關(guān)節(jié)頂住右手的刀背，這樣就不會切到手。她是最嚴(yán)厲的老師，菜切不好絕不能休息，一遍一遍讓我重切，直到黃瓜片切得和蝴蝶翅膀那么薄才算數(shù)。
炒菜也是必修課。菜鍋里油不能倒多，倒多浪費(fèi)；又不能倒得少，倒少了炒出的菜焦糊不香。才上小學(xué)的我，常耐不住性子扔了鍋鏟賴在床上使性子，奶奶一把揪起我拎到廚房：“女孩子家，小時候不學(xué)家務(wù)，長大了看怎么嫁出去！現(xiàn)在新社會，你學(xué)得少多了，我小時候照你這么大，一個人做一家子十來口人的飯嘞！新社會咋了，不管到啥社會，女人都要會操持家�！�
我煩透了奶奶的認(rèn)真勁，更令人頭疼的，是每天早晨奶奶很早就叫我起床。別的同學(xué)六點(diǎn)半起床，可她六點(diǎn)就把我叫起來上學(xué)。我迷迷糊糊不高興地說：“奶，天還沒亮呢。”奶奶不知什么時候起的床，早已梳洗干凈，端上我最愛吃的油炸饃說：“早起三光，遲起三慌�？炱饋沓燥�，你早吃飯，早去學(xué)校，路上別的學(xué)生還沒出門，就沒人和你擠。你不遲到，到學(xué)校讀半小時書，你一天就比他們多沾半個小時的光哩！”我被奶奶奇怪的邏輯搞得一頭霧水，但按著她教我的“沾時間的光”的方法，上學(xué)從未遲到過。后來長大到了單位上，也總是笨鳥先飛，比別人早一步。
奶奶一輩子沒文化，斗大的字不認(rèn)識幾個，卻好為人師，常毫不留情面地指出我的錯誤。我小時候畫畫在全校得了獎，回家給她看，她笑著對我說：“你愛畫畫，就把咱家窗簾上的鷹畫下來給我�！蔽耶嬃塌椊o她，她撇撇嘴說不像。我問：“哪兒不像？”她說：“窗簾上的鷹翅膀多有勁，你看看你的鷹，沒吃飯，翅膀都展不開。”我不服氣，又畫了一幅人過橋的畫給她。她一看更搖頭了：“人的兩條腿咋是分開長的，不像！”于是我就抹了重畫，直畫到她說像。
長大后，我無論做什么工作常被人說是“執(zhí)著”，我知道，這是受奶奶的影響。奶奶看不懂電視，也不會讀書，沒有精神寄托，就跟隨院子里的老太太們信了基督教，學(xué)起《圣經(jīng)》。她每天天不亮就步行幾站路去教堂做禮拜。她不識字，卻靠死記硬背記《圣經(jīng)》上的字。每天放學(xué)，推門看見奶奶坐在窗戶下，戴著老花鏡，用手指著《圣經(jīng)》一字一字地念。她向我這個小學(xué)生請教，說我是“有學(xué)問的人。”我教奶奶讀，卻沒耐性，讀一會兒便跑開去玩。奶奶摘下花鏡重重嘆一口氣說：“如果我自己認(rèn)識字該多好，誰也不用求�！爆F(xiàn)在每每想起奶奶的話，我的心里常內(nèi)疚自責(zé)，想想當(dāng)時她該是多么的無助與無奈。即便如此，她硬硬背下《舊約》里好幾個章節(jié)。背下時，她蒼老的`臉上笑開一朵帶著皺紋的花。她大聲喊我的名字，要“念”《圣經(jīng)》給我聽。我心下疑惑，一個不識字的六旬老太太，是如何記下這么多字句的？
從我記事起，奶奶的生活就是忙碌與孤寂的。早上挎?zhèn)�籃子去買菜和日用品，中午做好一家人的飯，下午再去種院子門口的自留地。那是一塊不大的地，奶奶一桶一桶從家提水澆地，還挖了一個漚糞池。家里人都嫌臟反對她種地，她卻不以為然，夏季飯桌上多了新鮮南瓜、黃瓜、西紅柿，她就得意地說：“聞不得臭，哪換得來香�！蓖砩蠣敔斚掳嗪�，吃完飯就出門打牌了。寂靜的夜里，奶奶舍不得開燈，坐在黑黑的屋子里陪我看電視。電視機(jī)一閃一閃的光照在光禿禿的墻上，我看得興高采烈，奶奶卻常�？床欢娨暲镅菔裁矗谖疑磉�，就著那一點(diǎn)微弱的光，縫補(bǔ)衣裳，剝綠豆皮……
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學(xué)校有了晚自習(xí)。媽媽上班忙，每晚都是奶奶接我放學(xué)。從學(xué)校往家走的小路沒有燈，每當(dāng)走到快到家的路口，就看見一個人影，孤零零背著雙手站在路邊張望。夜晚風(fēng)大，她滿頭的白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飛。她身上穿一件藍(lán)布褂子，月光一照，就反射出一點(diǎn)光。她總是一看見我就高興地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在黑暗里立刻不害怕了，向她跑去。一次，我在前面走，奶奶跟在后面，上一個臺階時，我過去了，奶奶卻眼花沒看見，腳被絆住往下跌。她喊我的名字，可我走得太快了，等返回來拉她時，她早已重重摔在地上。奶奶的腿被摔骨折住進(jìn)了醫(yī)院。很長一段時間里，下晚自習(xí)我看不到奶奶來接我，心里空蕩蕩地，十分懊悔，悔恨我走得太快，為什么沒有拉住她。
晚年時，奶奶得了中風(fēng)半癱在床。我已經(jīng)工作，有了收入。奶奶害眼病，我買藥回家看她，坐在床邊，把昏昏然的奶奶搖醒說：“奶奶，我給你買了藥。”老人的眼睛頓時一亮，塌陷的嘴巴蠕動著，抬起一只瘦手，在我頭上撫摸幾下，哽咽著說：“我茜茜長大了�！毖鬯廃c(diǎn)完時，我看見奶奶的眼角滑出兩顆淚珠。我在心里默默說，奶奶，等我以后有錢了，一定給你買最好的東西。
后來我工作去了香港，合同期滿臨回家前，我用工資給奶奶買了一只金戒指。買回來后的一天，不知為何忽然心神不寧，做夢夢見奶奶，還是我小時候在家的情景，叫她她卻不答應(yīng)。兩個月后我到家，進(jìn)門看見的卻是奶奶的遺像。我跪在遺像前哭著問她為什么不等我回來，看看我給她買的金戒指。照片里的人微笑不語，我是再沒有奶奶了！骨灰盒放入墓地時，我把戒指放在墓里，讓我的奶奶在另一個世界戴上它吧。
奶奶的墓座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離家很遠(yuǎn)，我和媽媽怕她孤單，常坐車去看她。有一年寒衣節(jié)，媽媽在墓前給奶奶燒紙，天空大雪紛飛，我們擔(dān)心火柴劃不著，誰知只一下，火柴就點(diǎn)燃。冥紙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漫天飛舞，我和媽媽相視安慰地笑了，奶奶是知道了我的心意，她并沒有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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