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老人難忘的笑散文
一九八二年夏季的那個禮拜天，我和陳誠、劉欣一起去逛街。作為大學(xué)生，我們的所謂逛街，其實是逛書店和舊書灘。我們那時共同的愛好是買書，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去一趟“新華書店”。反正“延大”離市中心也不遠(yuǎn)，我們也從不花錢坐車，都是步行。
這天，我們吃完早飯就出發(fā)了。我們先去了一個收購舊書報的地方，在那里我們花了近兩個小時，東翻西看，用七八角錢買了幾本認(rèn)為很好的舊書，然后就去“新華書店”。那時的“新華書店”還不是開架的，只能自己隔著柜臺看看那些書的封面，過過眼癮。由于不好意思老麻煩營業(yè)員，要買那本書就相當(dāng)費心思，經(jīng)常是在心里反復(fù)琢磨，基本上確定要買時才告訴人家去拿，一般拿來后，就很少有不買的。
那天，書店來了很多新書，一看書名，都是我們心儀已久的，看得人心癢癢，結(jié)果忍不住，一口氣把口袋里的錢買光了。我本來還留了一塊錢，準(zhǔn)備吃一碗素面和一碗肉面。那時我們在校要吃百分之五十的雜糧，吃一頓純細(xì)糧是很奢侈的事情，因此，一般學(xué)生都想禮拜天在外面的食堂改善一下。沒想到陳誠太貪，買了套《魯迅全集》，把我和劉欣的錢全借去了，結(jié)果我們?nèi)硕疾幻晃�。但買了新書，心里卻有一種踏實感，于是，我們便背著新書高高興興地向?qū)W校返回。
我們抄近路沿著延河岸邊走，延河對面就是我們的學(xué)校。正午的太陽很毒，而河邊更是異常炎熱，不大一會兒我們便汗流浹背，饑渴難耐�？僧�(dāng)我們穿過一片玉米地時，卻突然意外地進(jìn)入了一片蕃茄地。那紅彤彤的、鮮嫩的蕃茄，引得我們直流口水，一個勁兒地咽唾沫，真狠不得放開肚皮猛吃一頓。正在我們垂涎三尺的時候，一個老人突然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前方，他的后邊是間草庵子。這老人有七十歲的樣子，黑紅的瘦瘦的臉，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既精神又和善可親。他只是看著我們在笑。當(dāng)離我們近一點兒時，他輕輕地說：“捌分錢一斤，你們自家隨便挑�！彼詾槲覀兪且I蕃茄的，可我們沒說買，也沒說不買，只是想以嘗嘗的名義狠吃幾個。于是便說：“我們看看。大叔，你的蕃茄長得可真好啊！”老人笑著說：“好，好好，那你們隨便看吧�！闭f完，便背著手回到他的庵子里去了。
老人一走，我們就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一開始，三人在一塊“看”�？粗羌t嘟嘟的蕃茄，都讒得直流口水，但又不好意思當(dāng)著對方的面去“嘗”。于是，便心有靈犀地馬上自覺分開，各“看”各的，各嘗各的，誰也不影響誰。
一分開后，我馬上走到一個較隱蔽的地方，摘下兩個又大又嫩的蕃茄，蹲下來一陣?yán)峭袒⒀省３酝旰筇ь^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人，就又換個地方，摘下一個繼續(xù)大嚼。三五個大蕃茄下肚后，很快就打起了飽嗝——也許是吃得太猛的緣故，覺得牙有些酸，不能再吃了，就把嘴巴抹了又抹，抹到看不出來是吃了東西為止，然后大模大樣地往出走，還大聲喊著陳誠和劉欣。那兩位也幾乎同時地從蕃茄地里走出來，嘴巴也同樣收拾得干干凈凈。但他倆互相對視了一下，又一齊朝我看來，這一瞬間，三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們一起來到草庵子跟前，老人就坐在庵子口，嘴里噙著煙袋。他看我們?nèi)丝帐侄鴣�，也不問我們“看”蕃茄的事，仍繼續(xù)抽他的煙。陳誠突然心虛而膽怯地說：“大叔，你的蕃茄長得真好……我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陳誠還沒說完就打了個飽嗝，于是劉欣和我忍不住地笑起來。老人看我們笑了，他也哈哈哈地笑起來，并且嘴角還流出一串細(xì)細(xì)的哈啦子。他看著我們，邊笑邊把煙鍋往鞋后跟兒上磕。磕完煙灰后，他站起來，又將煙袋鍋塞進(jìn)腰間的煙包里挖起煙來。他邊挖邊對我們說：“沒事，看吧，隨便看。想買就買，想嘗就嘗，不買也沒關(guān)系�！�
老人對我們在他的蕃茄地里亂竄亂嘗毫不在意，使我們感到白占了很大的'便宜一樣開心，于是，便放心大膽地笑起來�？衫先丝次覀兡菢有�，似乎根本想不到是我們因為白吃了他那么多的蕃茄，他反而陪著我們也大笑起來。他邊笑邊望著我們，咧開嘴唇，露出黃黃的牙齒。那牙齒配上臉上的笑容，像極了一朵向日葵。他一直在哈哈地笑，笑得很滿足，很開心，很爽朗，很長久——因為我們離開他好遠(yuǎn)后，回頭看到的仍是他那燦爛的笑。
如今，一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其間我見到過無數(shù)各種各樣的笑：成功者陶醉而掩飾不住的笑，失敗者比哭更悲傷的笑，獲得愛情者甜蜜而幸福的笑，陰險狡詐、溜須拍馬者的皮笑肉不笑，加官晉級者得意忘形的笑，……所有這些笑容笑貌，都不在我心里留下多少較深的印象，唯有三十年前，在延河邊，在那個草庵前，那個種蕃茄的老人，對“偷”嘗他蕃茄的三個貧窮大學(xué)生的那種笑，卻一直異常鮮明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一種豁達(dá)的笑，一種慰藉的笑，一種睿智的笑，一種幸福的笑，一種父輩對兒女子孫無限疼愛關(guān)懷的笑，一種永遠(yuǎn)值得你深思、給你啟迪、給你方向、給你鼓舞的笑。這樣的笑，只有那些具有寬廣胸懷和心底善良的人才會擁有。這樣的笑，詮釋著人間的純樸、真誠和大愛，它如同日夜奔騰不息的延河水一樣，永駐人間，滋潤著人們荒蕪貧瘠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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