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打谷場散文

　　改革開放后，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制以后，農(nóng)家人都有了屬于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們以空前高漲的熱情、用辛勤的汗水和聰明的才智，在這片原本貧瘠的土地上，釀造著甜蜜的生活。無論春夏秋冬，亦或風(fēng)霜雪雨，農(nóng)家人個個都像刺繡的高手，在這片賴以生存的土地上，飛針走線地忙碌著。

　　有播種就會有收獲。每到麥秋二季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田地里收割后的莊稼就得弄到打谷場上，進(jìn)行脫粒晾曬了。打下的莊稼秸稈也得上垛堆好，或做耕牛飼草，或做做飯的薪柴。于是，家家戶戶都有了打谷場，也都離不開打谷場了。我家的打谷場起初是和大伯合用的，且離家很遠(yuǎn)，在野地里雖然沒有房舍和樹木的遮擋，得風(fēng)得陽光的，但看場和運(yùn)送谷物卻不太方便。遇到下疾雨搶收場上的谷物都不容易，往往還沒有晾曬干凈的谷物會被雨水淋得通透。在打谷場旁邊建個場屋吧，既占地方又不經(jīng)濟(jì)，再加上是兩家人合用的，就免不了有點礙事，一家先用就誤了另一家。如是一替一場的輪流用，又顯得太匆忙。

　　就因為這，在土地承包到戶的第二年，我家有了屬于自己的打谷場。這個新的打谷場就在我家老宅的大門前，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大。我們兄妹一個個長大，都另立門頭過日子了，父母仍然居住在老宅，依然還使用著這個打谷場，我就稱其為父親的.打谷場了。

　　父親的打谷場收獲了我們家幸福的生活，也給我們兄妹幾個留下了許多難以忘記的美好。盡管這幸福和美好那時在我看來有點心酸，甚至是痛苦，但多年以后回顧品味卻如陳釀十八年的女兒紅，綿長而純美。

　　就是在這個打谷場，父親給我上了第一節(jié)勞動課。正是烈日當(dāng)頭的夏日，火風(fēng)炙臉的芒種節(jié)。“芒種忙麥上場”，飽滿的麥穗在烈日下“噼�！闭�響，每家每戶的打谷場上都是忙著打麥子的人。那時我母親正受病，強(qiáng)體力勞動就父親一個人干，父親還管著村里的事，一個人忙得踢破腳趾頭。母親就跟我商量，讓我停學(xué)兩天幫家里脫脫麥子，我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那時生產(chǎn)力還很落后，我們整個村子就一臺可以打麥的“豐收35”拖拉機(jī)，也只有大隊長和大隊書記才配使用。條件好的農(nóng)戶就用牛打場，牛兒拉著石磙帶著硓叉子連踩帶壓的，人輕松多了。我家的老黃犍子已經(jīng)羸弱不堪，還指望它犁田耙地整理秧田呢，自然就不能用牛打場啦�；鹄崩钡娜疹^下父親用連枷“乒乓、乒乓”地打著麥子，母親拖著病體用木叉翻曬父親剛剛打過的麥秸。我也硬著頭皮拿起連枷，在打谷場上胡亂地拍打著。剛拍了幾下沒見麥粒怎么脫下來，我的連枷也無“乒乓、乒乓”錯落有致的聲響，倒是連枷把讓我杵在打谷場上斷成了兩截。我撓了撓曬得冒油的頭，氣惱地一屁股坐在打谷場邊的椿樹下。

　　父親看我賭氣的樣子，走過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饃饃好吃活難干吧，你現(xiàn)在啥農(nóng)活也不會干，要學(xué)��！可別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蟲��！”

　　母親也說：“快去擦擦汗，再喝點水，找個草帽戴上吧。一會我教你！”

　　母親又拿出一把新連枷給我示范了幾下，說：“就是這樣用的，輕輕地掄起，不要使蠻勁。然后由著它的勁再拍下去就好了！”

　　我以前想干活誰不會啊，沒有想到這可比做數(shù)學(xué)解方程式還難還累！農(nóng)民的勞累如果你不去切身體會，是不會知道的。

　　記得是那年的秋收吧，遍野的稻子金燦燦的黃，一派喜人的豐收景象，農(nóng)家人都在趁天氣晴好搶收自己家里的稻子。他們上午大都先把稻子割倒在田里晾曬一下，下午再把連秸稈帶穗子的稻子人擔(dān)車?yán)�地運(yùn)到打谷場。夜里，在還沒有用上電的農(nóng)村，家家戶戶的打谷場上都點著一個燃煤油的馬燈。放眼望去這點點燈火就如一個個螢火蟲，給這農(nóng)忙的初秋之夜，平添了幾分祥和的氣氛。打谷場上老牛拉著石磙，在主人的吆喝下不緊不慢地打著場，石磙楐因了石磙滾動的摩擦，時不時地發(fā)出“嘰——嘔——嘎——呦——”的聲音，這聲音匯集在一起，更像是一首動聽的鄉(xiāng)村小夜曲。男人們在這樣的夜晚個個精神抖擻，似乎全無睡意，嘴里叼著紙煙很自得地勞動著。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大都像我一樣，名義上是幫助大人干活，其實心里早想睡覺去了，再加上這“嘰——嘔——嘎——呦——”的催眠曲，沒有幾個能夠經(jīng)得住這夜色闌珊的�；虮е�木叉，或摟著掃把，囫圇地往草堆上一躺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大人們也樂得睜一眼閉一眼，讓孩子們在眼皮底下偷懶。誰家的孩子父母不心疼呢？

　　可是，從那一夜我偷懶以后，我勞動的時候再也沒有偷懶過。似乎懵懂的我一下子長成了敢于不怕艱難困苦，敢于對家庭有擔(dān)當(dāng)?shù)拇笕肆�。就在這個打谷場上，我看見今晚的父親好像更加疲憊，他有點一瘸一拐的踩著細(xì)步，任憑老黃牛慢慢悠悠地拉著石磙走�；椟S的馬燈下，我看見父親蠟黃的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我心里隱約感覺到父親可能是勞累過度了吧。此時父親再也堅持不住了，搖搖晃晃地一下子坐在了還沒有打好的稻子上，“嘰——嘔——嘎——呦——”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了。

　　母親說我父親：“不干了吧，等你腿上的瘡好了再打吧�！�

　　父親說：“沒事，得搶天奪時啊，不趁天收，要是老天下雨了，稻子會霉?fàn)�長芽的！”

　　父親讓母親把膏藥拿一張過來，說貼上再吃點消炎藥就好了。我看著父親將膏藥貼在足有雞蛋大的大毒瘡上，在父親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痛苦表情。父親還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起個‘狗跳’嗎，稍微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我跟父親說：“您坐一邊教我吧，我來打場�！�

　　父親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說：“好啊！你就拉著牛鼻繩跟著牛走，讓它一圈一圈的轉(zhuǎn)著打。這邊收那邊放，一磙接著一磙打就可以了�！�

　　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還真的把那一場稻子打下來了，就是石磙扣的不太嚴(yán)，多浪費了一點時間。母親還在一邊跟父親說：“我們的兒子長大了！”

　　多年以后，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秋收的夜晚，父親嘴里說沒事的‘狗跳’就是淋巴炎啊，因為搶收沒有好好靜養(yǎng)才成瘡的。那時候我想父親一定知道‘走病臥瘡’的道理，只不過是為了這個家的生活，父親選擇了堅強(qiáng)。我也慶幸那一晚，在這個打谷場上我也對這個家有了擔(dān)當(dāng)。那個秋天的稻子大多都是我打下來的，我還聽父親得意地跟給他割瘡的醫(yī)生說：“家貧出孝子，國難識忠臣啊。我可以好好休養(yǎng)了！”

　　就是這個打谷場，父親的打谷場，承載了我太多的東西。農(nóng)閑的月夜里有好多小伙伴一起在水平如鏡的打谷場嬉鬧的身影；冬日的暖陽下，有我面對太陽，背靠小山包似的稻草垛，在書本里馳騁的少年夢；冬天的早上小叔總是不讓他的一群侄子們睡懶覺，讓我們到打谷場上拉地彈功，練旋風(fēng)腿，打大洪拳。武功雖然沒有，身體倒一個比一個強(qiáng)壯。

　　父親的打谷場，還是我們家重大喜慶的場所，慶祝我們幾兄弟結(jié)婚放了幾場電影，還唱過幾場大戲。那時我認(rèn)為父親的打谷場是鄉(xiāng)下最為熱鬧的打谷場了，直到我們幾兄弟單門獨戶的過日子，打谷場才算清凈了些。

　　斗轉(zhuǎn)星移，時光蒼老了父母的容顏，也改變了打谷場的不少用途。如今的鄉(xiāng)下早已告別了人畜和機(jī)械打場的時代，收割機(jī)在田地里一過，麥子稻子就收上來了，只需在打谷場上晾曬干凈就行了。父母親還喂著老水牛，還燒著地鍋，所以打谷場的邊上還有草垛。大多數(shù)農(nóng)家人早就跟城市人一樣，不養(yǎng)牛不燒地鍋了，打谷場連昔日小山包似的草垛也無影無蹤了，大多的秸稈都還田了。

　　我去年春節(jié)回家時，父親的打谷場已經(jīng)變成了停車場。來走親訪友的親戚朋友們的車，就停在打谷場上，我兄弟和侄兒的貨車小轎車，也一輛挨著一輛地停在打谷場上。真沒有想到以前我學(xué)騎自行車的打谷場，今天會有如此的輝煌，竟然變成停車場了。我父親半開玩笑地問我：“你的小轎車呢？”

　　我說：“我的總統(tǒng)座駕還沒有造好呢，等我長大了我一定開回來！”

　　此時，我兩歲的孫子在打谷場上，正開著幾百塊錢買來的電動四輪玩具車，“嘟嘟嘟”地朝他的太爺爺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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