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敘事散文
2008年2月9日,大年初三,凌晨。整個車廂正在沉沉入睡。窗外是濃郁的黑暗和單調(diào)的輪軌撞擊,稀疏的燈光透過水汽迷蒙的車窗駛近,又駛遠。初次長途旅行的揚揚莫名的亢奮終于接近尾聲,橫躺在我們的雙人座上開始睡去。
選擇這個時段返鄉(xiāng),最大的妙處似乎是每個人都有一排座椅可供調(diào)整睡姿:倚壁伏膝,蜷成S狀,鼾聲如雷,歪頭張嘴,連那個一路矜持的女孩也終于揉亂一頭黑發(fā)伏在小幾上。而我,睡意全無。我剛發(fā)一條短信給久候的家人:在路上。
1951年12月29日,切·格拉瓦(CheGuevara)騎上一輛1939年產(chǎn)的Norton摩托車,馬達開始轟鳴,簡陋的行囊,風吹動獵裝,一路揚起塵煙久久不息,安第斯山,只是一道沉默、雄渾并等待被穿越的背景,這是切·格拉瓦在路上。
2007年9月8日,我從西寧轉(zhuǎn)道格爾木再深入可可西里。細節(jié)不再清晰,只記得青海湖是一塊高高懸空的古玉,碧藍在右;青翠的草場、白色的氈包和散星般的羊群在左,再遠處便連綿的褐色的昆侖山與藏青的天幕相接。
駛進戈壁,綠色似乎再也不肯點綴這片無垠的黃褐,青藏公路是一條沙海中蜿蜒的青蛇,不停地向前,向前。經(jīng)年的駱駝刺仿佛占領(lǐng)一個個小小的沙包,在風中揚起一抹微弱的黃綠。然而更多被吹成一個枯黃松散的球狀,快速滾過公路。審美在此停頓,連性能優(yōu)異的豐田越野車似乎只剩本能般地向西、向西。遠遠的山包上突見經(jīng)幡,或白或紅,長長的三五串連結(jié)成金字塔型,在高原的風中晃動,附近似無人煙。靜靜地望著它從山腳轉(zhuǎn)出,又慢慢轉(zhuǎn)入山腳,幡動還是風動,或者是心動?
一輛平穩(wěn)行進的摩托車被我們慢慢超過,騎者棉軍帽,寬大的風鏡,厚重的藏袍,蒙塵的牛皮藏靴;臎龅拇竽、連綿的高山、蒼天如洗、一條沒有終點的路,那是切·格拉瓦在路上?!
伴隨哐嘡巨響和震動,列車再次停下。我不明白列車為何再次停下,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窗外只是一個小小的站臺,昏黃的燈光切割如水的黑暗,寂無人聲。
在路上的切·格拉瓦也會停下,拿出軍用水壺喝一口安第斯的山泉,在樹下小憩,點一支哈瓦那的雪茄。他已經(jīng)有淡淡的絡腮胡須,眼神中淺淺的憂郁隨著淡淡的青煙飛散在安第斯山脈。
一輛長途汽車停下,一位精瘦的中年男人走下公路,極目遠遠的山包處有一泥色小房。只是我無法設想小屋的簡陋或者溫馨,目送他很快被拋成戈壁灘上一粒小小的黑點。
我們的豐田越野車也在一排污濁和簡陋的磚房前停下(據(jù)說那是修青藏公路的駐軍留下的),來自四川的中年夫婦熱情地迎上前來。草原雨后的磨菇味美異常,濃汁如奶。后院傳來低沉的吼聲,循聲發(fā)現(xiàn)原來是兩條藏獒,鬣毛污濁,頸下鐵鏈緊鎖。壯者想必曾經(jīng)滄海,僅瞟一眼便如老僧入定;少者目光兇惡,上唇翕動,聲沉喉底,白齒參差。
列車終于啟動,經(jīng)徐州進入山東境內(nèi),毫無鋪陳。我試圖從黑暗的窗外尋找某些熟悉的東西,顯然我不得要領(lǐng)。同樣,再次走下豐田越野車時已在昆侖山口,海拔4767米。尚未驚喜我在富養(yǎng)地區(q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心臟仍在平穩(wěn)跳動,一處景致,準確說是一塊墓碑讓它在那個剎那停滯——那是索南達杰紀念碑。簡樸的花崗石,黑白照片中的索南達杰目光深沉、憂郁,在可可西里的入口遙望著遠方。“在中國辦事不死幾個人是很難引起社會重視的,如果需要死人,就讓我死在最前面!薄@是索南達杰的話,悲壯與蒼涼開始如水般浸漫我的全身。
在索南達杰面前,烏蘭烏拉山向南,昆侖山向北,于是閃出可可西里一片無垠的廣袤,左右是低淺的丘陵起起伏伏,高寒草原上的小溪如定,湖水如鏡,昆侖山把皚皚的雪峰伸到藍天之上。一頭孤獨的野驢靜立在遙遠的山坡,三、五頭白尾的藏原羚悠閑地踱步,那群難得一見的藏羚羊如一串褐色的小點在黃綠的草原上緩緩向前,雄羊高傲地揚起一對修美的角。我不知這些荒原的精靈是否會在某個晨黃到索南達杰的墓前,或許不用,索南達杰早已與這片荒原融為一體,天很大,一種搗不碎、溶不開的藍。太陽很近,風仍然寒卻肌膚,那是索南達杰的悲歌呼嘯而過。
1952年9月,游歷南美洲的8個月后的切·格拉瓦回到家鄉(xiāng),在他日記中寫道:“寫下這些日記的人,在重新踏上阿根廷的土地時,就已經(jīng)死去。我,已經(jīng)不再是我!币蝗缢髂线_杰的悲壯,為民主、公平和理想而轉(zhuǎn)戰(zhàn)南美的游擊英雄被戰(zhàn)友出賣后遭到槍決,于是悲愴的車印永遠烙在安第斯山間綿長的小路上。
列車終于到達濰坊,轉(zhuǎn)乘出租。新年的魯北一片寂靜,光潔的暗銀色是年青的楊樹,粗糙的黝黑色是的中年的柳樹,田野里依稀的暗綠是小麥,我這樣教導新奇的揚揚。然而我忘記哪一條鄉(xiāng)間小路直通我的村口。黃土地上每個路口仿佛都在沉默地等待,我卻得向迎面而來的老鄉(xiāng)打探我的家在哪里。
終于看到熟悉的一切:紅泥瓦,青磚墻,那些新漆的漂亮門樓寫著“厚徳載!弊謽拥呢翌~,至于大紅的春聯(lián),我記得若干年前還有“梅開花世界,雪落玉乾坤”的唯美字樣,現(xiàn)在皆為“千財進寶地,萬福盈貴門”之類對財?shù)摰墓易非罅恕P≡喝匀缓啒,南墻下殘雪仍厚,新植一棵梨樹,與檐前的月季對望。媽媽聞聲而出,指間還在滴水。村路已無若干年前的整潔,那條熟悉的`干涸的河床也快被垃圾填埋。路口,一群老者或坐或立,享受著隆冬的陽光,望著陌生的車輛駛過。
可可西里不凍泉保護站。三位騎車者。短暫的休息。28寸的家用自行車,旅行帳篷胡亂捆扎在后座,冬季著裝,黑紅臉膛,頰上有出血點,嘴唇干裂。一位年長者席地坐倚在石上,用可樂瓶喝水,他瞇起眼愜意可可西里正午的陽光。探尋得知他今年58歲,他們從遙遠的甘肅來,到遙遠的拉薩去。
牛皮藏靴的切·格拉瓦沉靜地從站前的青藏公路上駛過,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炫目的光線里。忽然不想再問,有些問題不適合在可可西里提出,尤其穿著閃亮的皮鞋和名牌的西裝,坐著性能優(yōu)越的豐田越野車。他也許不知道切·格拉瓦,或許也沒有那么多唯美的夢想,他只是在某一天忽然想到:我得在60歲前,從甘肅騎車橫穿可可西里到拉薩!
返滬時我選擇從始發(fā)站青島出發(fā),當經(jīng)過濰坊時,過道里擠滿行李和人,行走變得困難不堪。駛?cè)胄熘莸哪荷珪r,車廂已是一個沙丁魚罐頭。我早有準備,安靜地閱讀《小說月報》2008年第3期,遲子建的小說正像這列車,緩緩講述一個煽情的發(fā)生在蒙古草原的愛情故事。
可可西里在蒙語里的意思是青色的山梁,按發(fā)音的不同又可譯作美麗的少女,只是我無緣去探究有無古老的神話傳說。豐田再次停下時是可可西里索南達杰保護站。小小的展室。獲救的小藏羚羊。
展室里有多種可可西里保護動物的標本,巨大的野牛頭骨,墻壁上寫滿各種文字的簽名,于是我也簽,并捐款100元。后院有兩頭獲救的藏羚羊,如鹿。淺褐色,小小的,蹣跚著,頸上系著編碼的號牌。我們走進圍欄,想用一束青草表達某種愛意,它先是逃走,又走近幾步,然后再次逃走。它的眼睛很明亮,眼神卻透著迷惘,它不明白有人剝?nèi)ツ赣H的皮毛,有人又救了它,而現(xiàn)在這群人手里拿著青草和精美的canon數(shù)碼相機,悄悄包抄過來,他們又想干什么?
列車再次長時間停頓,仿佛已經(jīng)與所有的旅者一并沉入夢鄉(xiāng)。一個熟睡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傷心欲絕,年輕的父親輕聲哄著孩子,歉意的眼光環(huán)視車廂。有人睜眼,換個睡姿,然后繼續(xù)夢中的行程。
一夜無眠,看完《小說月報》的小小世界,窗外升起江南的陽光。積雪尚未化盡,香樟樹的斷枝舉著白晰的傷口,靜靜的池塘,枯黃的葦蘆,粉墻黛瓦在車軌的交響中迅速后退,江南的繁華開始撲面而來。
旅程即將結(jié)束,生活即將回到原來縱橫交錯、有條不紊的軌跡。車廂有些騷動,上海到了。我合上《小說月報》,切·格拉瓦以及索南達杰悄悄隱去。這時我才細看,雜志封面畫著精致的窗口,窗下精致的餐臺,餐臺上精致的餐具——暗示一種中產(chǎn)階段的奢華追求。
還有機會上路嗎?
我大概只能買一件印著切·格拉瓦頭像的T恤,讓他憂郁的眼神伴我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招搖——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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