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港往事散文
一、島斗港灣
年少歲月的記憶和經(jīng)歷，是無法被流逝的歲月沖刷殆盡的，淡淡的美好是流不走的印記。
自然，那景象跟那批從先秦游來，在宋代繁衍，到明清初盛的大黃魚緊密相關(guān)。在上世紀(jì)的五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東海衢港南北那一片數(shù)千里海域，它營造了一個黃金的歲月�！搬楦蹪O火”成了那個時代的繁榮象征。
每當(dāng)四月初水到六月半汛，在1750平方公里衢港海域，黃魚咕咕，赭帆點點，機聲隆隆。衢港這片碧波涌浪的藍色土地，成了黃金滿蓄的寶庫，成了千帆競爭的賽區(qū)，成了漁歌飛揚的樂壇，成了漁人奔馳的疆場，成了人們幸福的希望之源。江浙閩滬沿海數(shù)省市漁船齊赴衢港。傍晚時分，漁船滿載而歸。
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總喜歡站在島斗港岸，看那大的小的尖的寬的各式各樣的船兒匯聚衢港，只只并靠，排排推向遠岸，真?zhèn)�有里百層外千層，交交錯錯千百層的感覺。而聳立的桅桿就如平地移來了大森林。晚上梢燈齊明，一排排，一叢叢，一簇簇，一團團蕩晃閃爍，五彩繽紛，似九天繁星降落，如繁華夜城忽至。那一派“月華皎皎潮初上，星火熒熒夜未央”的景象，引得多少詩人墨客贊美謳歌。而幾只聯(lián)絡(luò)的船兒亮著紅燈在這燈海桅林中穿梭，似仙人巡視，又讓這景觀生出別樣意蘊。聽說自清康熙年間起，這一帶海域形成東海大黃魚的中心漁場。如果說清朝貢生劉夢蘭的“無數(shù)漁船一港收，漁燈點點漾中流。九天星斗三更落，照遍珊瑚海上洲”詩句，描寫的是遠觀之景；那么清朝詩人王云鴻的“水天無際夜溟濛，照澈漁燈萬點紅。人語依稀人影亂，過鮮船在海當(dāng)中”的詩句，那該是近觀動景；而民國詩人葉爾良的“連檣漁艇亂如麻，還可娛情百倍賒。……出軸岱云冷落甚，翻教衢島擅繁華”，則是從漁船寫到了岸上。
是的，海上的漁火延伸到陸地。大南岙漁碼頭，燈火一片通明（小學(xué)時我看到的是汽油燈，到初中就是電燈了），人聲機聲交融在海濤的激蕩聲中，一船船鮮魚過上碼頭，一篰篰黃魚在碼頭堆成一座座山，燈光照映金黃鮮亮的大黃魚，大黃魚閃亮的鮮鱗又反映著燈光的色彩，那便成了一座座金山。在夜幕中熠熠生輝，奇麗多彩。而一輛輛車把大黃魚運送到大南岙內(nèi)的加工廠。那沿海路上車來人往，燈影人聲中，運送的車隊連成一串大大的金項鏈，這串項鏈一定是世上最大的，申請吉尼斯綽綽有余。
島鎮(zhèn)的加工廠也在夜以繼日的繁忙中發(fā)達。廠里的場地上堆的全是金黃的魚，加工的人們把魚剖成鮝，一只只碩大的落地桶，鹽滿了剖好的鮝。島鎮(zhèn)的名聲也便隨著黃魚鲞的運銷而播揚。
二、島斗大街
島斗大街那段繁華時光，有大黃魚的功勞。
從大南岙口向北延伸到北街埠頭那條南北走向的曲曲街道，那叫橫街，與大街“丁”字交接，這兩條街形成島斗主街，把整個島斗貫聯(lián)一體。
島斗大街由東北向西南，傾斜著，曲折著，像個拉成五六百米長的“S”字符。上街三四米寬，過了中部，就開始有點舒展身子，超過了四五米。直到路面與橫街相交相連，這大街與橫街兩邊商店家家排列，大街經(jīng)營多是生活用品、煙酒糖點，飯店客棧；橫街經(jīng)營的多是漁產(chǎn)用具，鮮魚蝦蟹。
每天，漁船出洋歸來，島斗大街就更加繁鬧。四省八區(qū)的漁人踩著高昂快樂的步子走向島斗的街市。這條大街就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里的貨物特別豐盛，用船直接去上海進貨；縣城買不到的上海貨，這兒有�？h城的人只得托人拉關(guān)系來這兒購買。那時候，菜市店鋪歡騰了，飯店旅館紅火了。而最讓我感觸深刻的是，各式各樣的藝人，一班接一班地到來了。唱文武走書的，演越劇紹劇的，耍刀槍、賣膏藥的，變戲法玩耍猴子的，各種民俗文化繽紛地流溢在這街道上，形式多樣各有奇趣，真有點“百花齊放”的味道。
大街上的那段繁華時光，那民族文化的匯集之景，是我年少的文藝愛好的啟蒙，是我感知藝術(shù)的前導(dǎo)。
我每次來到街上，常常被這滿街的景象迷住。在暖暖陽光的普照下，在大衢飯店一邊，看變戲法的神奇莫測，令我驚奇猜想；看大力士們正在供銷社門口展示功力，手劈磚頭，頭擊瓦石，令人震驚；再下邊，有人在彈琴唱歌，展舞亮姿，優(yōu)美動人……還有鼓樂之聲一陣又一陣傳到街上來，街邊人家里又在演出各種節(jié)目。街邊人家里的演出到了晚上更是熱鬧。晚上的大街依然通明熱鬧，人來人往，商店、飯店特別興旺。大街邊人家的大廳堂或大道地上，有的演戲，有的說書，有的演出小戲文，也有滑稽劇的，門口人頭濟濟，里面?zhèn)鞒鲨尮年囮�，引人心癢。
看那道地中，已經(jīng)坐了上百人。堂檐階前，二尺左右的布圍臺上，一個白衣的小人正與一員紅衣大將刀來槍往，扭作一堆，翻作一團。臺后竹板急促的拍擊與鼓樂相合，把那打斗陪襯得緊張激烈。那紅衣將啊喲喲叫著居然被白衣人打敗，逃下去了。白衣人乘勝追去，這臺的后排是高高的彩樓，二邊各垂著布廉之門，是那些“人”進出的地方。小戲文又叫木偶。那似懂非懂的故事，那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的人兒，叫我目不轉(zhuǎn)睛，看四個大將刀槍交戰(zhàn)，騰空翻躍，背后令旗翻出花團。臺下喝彩聲聲，我竟有想當(dāng)那木偶兒，做那小戲文的愿望。后來，我終于知道了我看的小戲文是《薛仁貴征東》。正巧表哥有一本《隋唐演義》。我便拿回家，查著字典看起來。慢慢也理出個頭緒，嗬，小戲文上的故事，不全在這書上面么？于是從小戲文，我愛上了讀書。
再大了一點，讀小學(xué)高年級了，開始對說書感興趣。來衢山說書的是從衢山出去的王文彪，他聲色俱全，說唱結(jié)合，聽眾眾多，場面熱鬧。聽過他說的《七俠五義》和《呼家將》，因為沒有買票的錢，加上奶奶緊緊管束，只是聽了幾個片斷。說書是一種用語言結(jié)合動作情態(tài)來表演的藝術(shù)，這中間，用語言進行了細化具體描述，正好適合我有了一點想象的腦袋收錄。
我常常想那些演藝景象好像是從海上涌來，跟著大黃魚的浪潮上街。年少的我就喜歡街上那些藝人武師，總會呆呆地欣賞，心里生出一份向往，好想具有他們那樣的本事，于是我也學(xué)過武術(shù)，學(xué)過魔術(shù)，但是最后都把這些傾注在讀書中，傾注在想象中，于是愛好起文學(xué)來。
我想，沒有大海，就沒有大黃魚，沒有大黃魚就沒有島斗大街那一段繁華的時光，也就沒有我年少時光領(lǐng)略的風(fēng)味，就沒有我對藝術(shù)的喜好吧。
如今每年回鄉(xiāng)探親，看到島斗大街店門洞開，音響喧響，各類現(xiàn)代物質(zhì)琳瑯滿目，卻總感覺缺了一點什么。
是的，生活在前進，然而，記憶的東西，卻反而閃亮起來，讓人沉浸于其的美妙中……
三、曬場鲞香
每到漁船歸洋，島斗港千萬漁船排列，南大岙魚碼頭，如山黃魚運到水產(chǎn)加工廠加工。元時“附海之民，歲造魚鲞”，清時“停泊曬鲞、殆無虛地”。造鲞、曬鲞，這一傳統(tǒng)的加工方法一直傳承著。先把黃魚劈鲞，然后放到直徑丈余的落地桶里鹽制。幾十天后，就要把它曬成干鲞。
這是一個炎熱的時節(jié)，也是個繁忙的時節(jié)。曬魚鲞的大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我只是其中的一位。早早來到加工廠，等加工廠招用后，就寂寂來到曬場，把卷起來的竹簟，打開鋪好，這時從廠房落地桶里起出來的濕漉漉的黃魚鲞，一擔(dān)擔(dān)挑到曬場上，于是曬鲞的人就急忙把篰里的黃魚鲞拿出來，整齊地放到竹簟上，一簟滿了就曬第二簟，每簟一毛五分工費。一般完成四五簟時，太陽已把整個曬場朗朗地照曬了，而第一項的流程也就快完成了。
于是，在魚鲞鹽鹵氣和魚腥味中，十幾個少年就直起身來，走到太陽曬不到的地方，摘下頭上的涼帽搖著，看著這上百張竹簟連成一片，像一片開闊田野的景象，臉上有了笑意，不只是因為今天將有六毛到一元的收入，更是因為他們譜成了一個美麗的樂曲，每一條魚鲞就像是一個樂譜符號，那是節(jié)奏整齊的行進曲，那是黃魚匯聚的集合調(diào)。這曲調(diào)譜符又組合成整齊的.隊伍，每一張簟形成一個方陣，連成一片，就是一支浩蕩的魚鲞陣營。而他們就是這陣營的主宰。
太陽光熱情地照曬著，蒸發(fā)著魚鲞的水分，使魚鲞干燥起來，白亮起來。而那種鹽鹵氣也慢慢消淡起來。而魚香伴著太陽味組合成一種別有的香氣卻濃烈起來，彌漫在這么空曠的曬場上，令人有一種強烈的食欲。而此時，哨聲響起，大家從樹蔭下站起來，新的戰(zhàn)斗又要開始了，要把魚鲞翻身。大家戴上帽子奔向曬場，半蹲著身子，在各自先前曬的簟上翻魚鲞。魚鲞的上面已經(jīng)半干了，而朝下的一面還是濕的。翻魚鲞要按照原先的排列，保持開始的隊形，所以也要仔細認(rèn)真，眼到，手動，魚鲞翻身，位置不動�？旖形绲奶栕茻岬乜局臣�，大家流著汗，還是低著頭，目不旁視地操作，魚鲞在太陽下的那一種香氣似乎刺激著大家的激情。一個多鐘頭的奮戰(zhàn)，終于翻好全部魚鲞。簟上又換了一種色彩，金黃而略帶黑色的魚背在太陽下，顯得沉重而安穩(wěn)。
吃好自己帶來的中飯，坐在一起，友好地說一下孩童的玩笑，或是閉上眼睛，在熱烈傳揚的大黃魚鲞的馥郁氣息中，靜靜地修整，準(zhǔn)備迎接新的戰(zhàn)斗。
兩個鐘頭后，第二輪翻曬開始了。太陽更加熱烈了，也更刺激了。然而當(dāng)人在干活時，往往不會很清楚地感覺到那種程度，只有靜止?fàn)顟B(tài)時反倒會感受到這種刺激。魚鲞的兩面都已經(jīng)干了，硬了，翻起來似乎方便一點但是那魚鰭也挺硬起來，不小心就會觸到手上，就會刺出血來，或是劃破口子。大家便目不旁視，思不他事，腳步輕移，注意站點，手上麻利，爭著及早完成任務(wù)。這時魚鲞的鹽鹵腥氣已經(jīng)消失了，而一種迷人的濃濃的香味卻在曬場上浮動升騰。
那香味似乎帶著大海的厚重氣息，伴著太陽的熱烈氣味，滲著竹子的清淡，交合成一種讓人喜聞，給人興奮的黃魚鲞的風(fēng)味。黃魚鲞基本成型了。但是還要繼續(xù)深化、強化，讓太陽來把魚鲞海味曬得濃郁。太陽總是藏著神奇，別有氣象，棉被曬了，棉被就有太陽味，衣服曬了，衣服就有太陽花香，陽光穿進窗戶曬了房間，房間就有太陽的芳馥。這魚鲞在太陽光下直接的曝曬，與魚鲞中的大海味整合成一種濃濃的特殊的芳氣，籠罩著整個曬場。
如果陽光太灼熱，還需進行第三輪翻鲞，激烈光照下時間過長，會把魚鲞曬熟，那就不能很好地保存了。如果還過得去，那就等待收鲞。
收鲞得在太陽還天上高掛的時候，這時收回，干魚鲞不會返潮，不會發(fā)軟。大概在四點左右，哨聲吹響，收鲞戰(zhàn)斗開始了。
黃魚鲞已經(jīng)干硬了，展開著圈圈的上體，拖伸著厚厚的尾部，像一個碩大的逗號，那魚鲞氣味更濃，那濃濃的太陽香氣，悠悠的大海清氣，把黃魚的魚香濃濃地傳揚。大家先把黃魚鲞疊成打開的折扇狀，再放到篰中，魚頭朝篰沿，魚尾在篰心，合成一個圓，層層疊加，裝到篰滿，換篰另裝，直到把簟上的魚鲞全部裝進了篰里。曬鲞工作結(jié)束了�？粗と税仰邠�(dān)進廠房里收藏。大家松了口氣，就急忙把一張張簟圈起來，簟有兩三米寬，要把兩頭卷得一樣大是很需要技術(shù)的；大家兩人搭配，按住簟的兩端同時卷裹，把這最后的程序做得圓滿。
如果天氣好，陽光激烈，魚鲞一天曬下來就成了；如果陽光不是很激烈，第二天還得繼續(xù)。
而大黃魚鲞又有各種形式，有白鲞、無頭鲞、瓜鲞等等。還有墨魚曬的螟晡鲞，本地人叫烏賊鲞。那一般用竹籬子曬，一竹籬子報酬不到一毛。竹籬子一頭在地上一頭擱起。一排排，一行行，又是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曬的時候要把墨魚的須理順。曬時翻動次數(shù)要增加。一天下來，那墨魚鲞把陽光的光氣與自身的香氣有機融合，那一種濃濃的太陽氣與墨魚味柔和的香氣，聞起來特別舒服……
現(xiàn)在壯觀的曬鲞景象不再復(fù)現(xiàn)，那曬場上飄逸的濃濃魚鲞香味自然也聞不到了。然而那種香味卻深深地飄逸在記憶深處，釀成濃濃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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