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嶺一隅散文
草綠、鼠灰、芽黃和桃紅相雜或相間的土地上,農(nóng)人的田野星羅棋布。在這些田野間,有一條公路穿過。這條公路一頭是村,一頭是鎮(zhèn)。
這條織滿直條紋的寬闊的公路好像古榕樹的主干,從它的腰間斜伸出風吹雨蝕的鄉(xiāng)間小道。
幾十年來,每一個時日,這條無名的小道都會留下人們的足跡。
在淅淅瀝瀝的雨天里,如成熟的香蕉皮般的黃色泥漿粘滿走家串戶打麻將的太太老爺們土灰色的褲腳;在七月盛夏的午后,戴白色草帽的莊稼漢扛著鋤頭走回家去,他那黝黑的臉滲出幾滴汗珠,落在腳邊灼熱的青色石子上;秋日寂靜的傍晚,倚靠在板車上的運煤人架著老馬緩緩行過,噠噠的馬蹄聲和來自車轅的清脆的鈴鐺聲曾在這兒久久地回蕩。
沿這條路前行七十多米,轉(zhuǎn)下一個小坡,穿過一片沙樹林,躺著半畝深綠色的方塘。四季變換的時節(jié)里,來自遠方的絲絲靜謐常常會彌漫在塘中悄悄流動著的水面上。
由于終年無人治理,方塘逐漸蓋上了一層淡綠和暗紫色的浮萍,在這肆意滋生的根系植物下,長長的暗綠色的水草優(yōu)美地扭動著細細的腰肢。
塘的兩邊都立著茂密的樹林,有幾棵臨水的粗獷的大樹,它們繁殖出來的根系只有一半能扎在土壤里。冬日的晚上,暴烈的北風頑固地吹拂它們,其中的一棵噼啪一聲倒了下去。在那些斷裂的樹皮處,來年會發(fā)出新芽。
連接兩片樹林的,是一條狹窄傾斜的土坡,我喜歡站在上面久久地觀察塘中發(fā)生的一切。
干旱的時期,塘中的水日漸枯竭,水草和浮萍消失,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洲渚露出了頭。這些小土墩生長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青草,墩與墩之間積滿池水。池水容納過從林子里飛出來的`葉子。
一輪火紅的秋日漸漸落進凋謝的林子里,帶著寒意的薄暮和淡淡的煙霧同時來臨,塘上面漂浮著玫瑰色晚霞的天空便被分成塊塊暗紅色的錦鑒。先是寒蟬開始啼囀,隨后四面八方傳來一聲一聲的蛙鳴,一只花色啄木鳥在塘中某個土墩上著陸,踱起步來。當它踏進水洼時,這面已呈淺藍的鏡子便迅速化作一圈圈波紋,向四周散開。
現(xiàn)在,這個野塘中心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有兩個大字“蝦池”。雖則如此,套防水器具的捕魚者仍經(jīng)常光顧它。在夜深人靜之時,他背著笨重的電瓶從密林深處走來,被風吹斷的枯枝在他腳下吱嘎作響。
漁人的手電筒別在腰間或系在腦袋上,手電筒發(fā)出的梯形白光被林中漆黑的桑樹、楊樹和柳樹細長的軀干切開,這樣,一束光就被分成了幾束。通常,這些光束會神秘的到達農(nóng)家的雞籠,但雞除了將自己的身子不耐煩地挪一挪外,不會睜開自己的眼睛。
吱嘎聲、枝柯抽打漁人的橡皮套褲的聲音,加上光束,會讓村子里的狗警覺起來(雞可不會叫)。其中一只豎起耳朵,細細聆聽之后馬上就會無法無天的狂叫起來。即使你睡得像頭死豬,都會被驚醒。稍頃,像起義般,整個村子的狗都會呼應(yīng)。各種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似乎永遠不會停。等你懊惱的出去罵它幾聲,它才會乖乖蜷起身子,夾住尾巴,用可憐的雙眼望望你,安穩(wěn)睡去。
據(jù)我觀察,暗夜里刺激這些雞鳴的因素的確有一個。
當大而圓的霜月正高于農(nóng)家的屋頂時,它那面粉般銀白色的光瀉入雞籠外粗木板間的細縫,便灑在睡在亮處的雄雞那閉著的雙眼上。被吵醒的它會發(fā)出第一聲鳴叫,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然后整個村的雞像鑼鼓般叫起來,卻喚不醒在暖暖的被窩里酣睡的人們。此時正是立春的第一天。
漁人下水了。他的左手持纏滿了電線的竹竿,右手拿端部綁了藍網(wǎng)的木條,在水里翻來覆去的捉魚。所到之處,大大小小的鯽魚浮上水面,它們?yōu)橹窀晚斸尫诺母邏弘妸Z去了生命。
漁人出沒后,會留下一池碎萍。在岸邊,零亂的堆放著漁人撈出來卻又丟棄的破鞋、斷裂的光碟、一灘污泥和幾根水草。
我記得一次印象深刻的經(jīng)歷。那次我和二伯沿著林子繼續(xù)往前,穿過三條流水潺潺的小溪,到達一條流向遠方的清河。河大概有六米寬,其時正值初秋,灰色的天空下,河里生活著飽滿的水草和漂流的游魚。漲溢的秋水似乎要沁入我的套鞋,脫離河畔青樹殘枝的肥大的黃葉在柔柔的金風吹拂下像支撐美人的秋千那樣上下?lián)u擺,它的生命在落入水上揉出微微的水紋濺開圓圓的秋滴之時并沒有結(jié)束,而是化為了自然萬物和詩人的養(yǎng)分。雨點打在其上,也打在我粉紅色的帽檐和油油的水草上,清音與旋律回蕩在小小的幾塊方塘里,消融在天地間。
我那仍隔著套鞋的腳感受著秋的溫度,涼涼的,十二分的愜意,伴隨著沉入水中的驚懼和浮在其上的放浪形骸之感。河里有個人在灰色的雨幕下捕魚,灰藍色的傘架支在背上,夏麥般細長的鯖魚急忙背離他四散游開,有的躲入岸邊深色的蘆葦陰里,有的竟朝我游過來,撞到我橡皮制的鞋上,又游走了。那人是我伯伯,矮小精悍的身材,雖腳踩在淤泥中,亦運動自如,還一邊搖動繞了銅皮導線的竹竿,一邊用膠制的白色舀子在水里攪動以捕獲剛被電昏的獵物。
因作此詩小記:
雨暖天昏潤野泥,攜竿負箬踏秋溪。
鳊魚驚起瀘州鷺,飛入巢邊舊處棲。
關(guān)于筠嶺一角的故事就到這兒了,而那散落在曠野里棲息著“短尾巴鬼”的灌木叢,點綴著林間幽徑的生于秋冬的黃菊,和家家門前被風吹開而散發(fā)著泥香的紅聯(lián)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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