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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前的記憶散文
一九五九年,正是舉國上下都在忍饑挨餓為填肚子而焦頭爛額的年歲。那年,父親二十二歲,不過,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已獨立支撐家庭重擔(dān)九年了。
農(nóng)歷冬月十七日,祖母從家里出發(fā),沿著和平、流度、中觀、務(wù)川的當(dāng)陽、涪陽,前往務(wù)川汞礦探望在那里勞動改造了八年的祖父。在經(jīng)過祖母娘家鐵廠壩時,祖母的嫂嫂擔(dān)心她在路上挨餓,從苕坑里揀了幾個紅苕放在祖母的娃娃背篼里。祖母憑著一雙裹得尖尖的小腳翻山越嶺,憑著一張?zhí)鹱旆耆藛柭贰L旌诹耍徒谵r(nóng)家投宿。途中,有人無意間瞧見了她背篼里的紅苕,他們用一種饑餓而呆滯的目光看著祖母,祖母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趕路,順便在路邊扯了把亂草把紅苕遮住,不時扭頭看看,擔(dān)心有人打那幾個紅苕的主意。
當(dāng)祖母趕到務(wù)川汞礦時,礦上的工作人員告訴祖母,祖父已經(jīng)在冬月十五日去世下葬了,留下了兩床破棉絮。祖母強忍著喪夫之痛,把那床又重又爛的棉絮燒掉了,背起那床稍稍好一點的棉絮就往家趕。
冬月二十五,祖母回到家里,我們家立即籠罩著悲涼凄清的氣氛。建國初期,我們家因為有百多擔(dān)谷子的農(nóng)田,又請了“長年”,在一九五一年二月劃分家庭成份時符合當(dāng)時的“放田剝削”“請人剝削”的條件被劃為“地主”,從土坪廟臺埡遷移到十六里外的雙樹壩,作為一家之主的祖父就因為“剝削”毫無商量地走進了監(jiān)獄的大門,勞改八年。
一九五九年八月,父親到務(wù)川汞礦看望祖父,祖父這時的八年勞改刑期已滿,成為汞礦的一名工人繼續(xù)留在汞礦勞動。父親問他回家不,他說想回家,不過身無半文,想通過勞動領(lǐng)幾個月的工資回家與家人團聚,好好過個年。但是,因為我們國家要“超英趕美”,全國各地掀起“大辦鋼鐵”熱潮,成熟的莊稼無人收割,慢慢爛在地里。從一九五九下半年開始,各地餓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有點心計的生產(chǎn)隊隊長,家家戶戶都分一兩分自留地種上蘿卜菜,還勉強能夠熬過。祖父他們的口糧也沒有了保障,一減再減。為了填肚子,最后就大量用一種叫玉丹花的葉子和在飯里,一個個慢慢患上了浮腫病。每天,都有同伴悄悄倒下,永遠離去。
作為“地主”子女,父親從十三歲成家以來就飽受世人的冷眼。祖父倏然離世,他放心不下祖父在汞礦遭受的煎熬和苦難,放心不下在祖父臨終前沒有能夠見到他最后一面,更放心不下祖父客死他鄉(xiāng)永遠成為孤墳野鬼。不過,解放后的十年時間,在全生產(chǎn)隊人們眼里,我們?nèi)依侠闲⌒∵是“罪大極惡”的“壞人”。父親不敢向生產(chǎn)隊開口找人幫忙去領(lǐng)祖父,因為這時的人民公社正在熱火朝天的大辦食堂,老百姓天天都在“突擊”,正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于是,父親跑到三十里外的外公家和外公商量,希望外公憑借曾經(jīng)的資望向他們的隊長開口請個人幫忙?墒,外公一開口,他們的隊長上下打量了爸爸一番,鼻孔里“嗯”了一聲,說道:“死的不是地主么!天遠地漏的,也要領(lǐng)。俊
吃了閉門羹的父親灰心喪氣的回到家里。族中的曾祖父鄭汗青關(guān)切地對父親說:“賢孫啊,你看這年歲,到處都在餓飯,領(lǐng)你父親的事先放一放吧,你們拖娃帶崽的,全家生活要緊啊!”
父親權(quán)衡再三,主意已定,壯著膽子去找了我們的生產(chǎn)隊隊長。他想如果隊長不準(zhǔn),自己一人也要把祖父的遺體背回來。大大意外的是隊長滿懷仁慈之心,不但批準(zhǔn)了兩個人隨同父親前往,還把這兩個人的口糧也退了出來。就憑隊長的這一善舉,爸爸一輩子都沒有忘記隊長的大恩大德,常常教導(dǎo)我們要知恩圖報。被準(zhǔn)假與父親一起領(lǐng)祖父的這兩人一個叫鄭德真,一個叫鄭吉宣。我們家一個年過六旬的遠房親戚——姑曾祖父聽說此事后,要求一同前往,父親覺得多個人多個伴,也不好拒絕他的好意就應(yīng)允了。
出發(fā)前的準(zhǔn)備就緒,鄭德真、鄭吉宣他們抗著竹竿,一床竹席,一塊青布,繩索,父親背著全家的“糧倉”和在大食堂退出的兩人的口糧——一共六十多斤包谷面和幾斤大米就上路了。
雖然父親心急如焚,巴不得馬不停蹄的早日趕到務(wù)川汞礦,但是,姑曾祖父杵著拐杖,老邁昏花,鄭吉宣也不是精強力壯的棒勞力,行動遲緩,加上大家長年累月飽受饑餓,走起路來趔趔趄趄,個個精神萎靡。
第一天天黑,父親一行四人在和平過夜。此時,家家戶戶都在集體大食堂吃飯,沒有人開旅社,只能在農(nóng)戶投宿。投宿也不僅僅是睡覺,還要借主人家的鍋灶、柴火煮飯,飯熟了還要借用碗筷吃飯。睡覺每人每晚三角錢,煮飯的柴火費每頓兩角錢。每天吃兩頓,早上起床后煮飯吃了趕路,天黑投宿吃夜飯。每頓每人一斤糧食下鍋,雖然沒有菜下飯,但他們每頓飯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得舔口達嘴的,碗上的每一粒飯都舔添得干干凈凈。因為家家戶戶都早已斷炊,冷鍋冷灶的,每天有點糧食吃進肚子,已經(jīng)是很奢侈的了,不要說吃菜,有個鹽罐就不錯了。
飯后,帶著渾身的.疲憊入睡。
當(dāng)天夜晚,寒風(fēng)嗖嗖作響,飄起了小雨。
趕路,成為他們一天的工作。天亮起來,道路早已上了一層明晃晃的桐油凌,一步三滑,稍不小心就摔倒。走路,對于饑寒交迫的他們來說是十分艱難的。
進入務(wù)川地界后,寄宿當(dāng)陽,途經(jīng)涪陽,終于到達務(wù)川汞礦。這時,大雪已經(jīng)封山。父親向礦上的管理人員說明了來意,管理人員接待了他們,立即開了一張條子,蓋了好幾個鮮紅的公章后,父親一行四人才吃上了一頓飯。管理人員勸父親說,吃了飯就回家吧,你父親去世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安葬得好好的;那么多人都在這里長眠了,又不是他一人;再說路途這么遙遠,天寒地凍的,完全沒有必要領(lǐng)回去。
父親沒有功虧一簣。飯后,工作人員帶路,父親一行四人抗著鋤頭、鐵鏟來到一片墳地。父親環(huán)顧了一周,全都是最近才埋的新墳,密密麻麻的至少有好一、兩百個。大雪覆蓋著這些新墳,明晃晃的灼人眼睛。每個墳的前面插有一塊木方,上面寫著死者的姓名和生前的家庭住址。父親找到祖父的墳地后,大家迅速刨開了泥土,露出了柏楿枋子割的木匣。開了棺,確認是祖父的遺體,他穿了一身破舊的衣服。爸爸前三個月來看祖父時,他穿的那件黃卡其衣服不見了。還好,因為天氣寒冷,祖父雖然去世了十多天,遺體沒有發(fā)臭。他們用青布裹上綁好后就上路了。
走了十多里路,父親覺得有些不對頭。祖父勞動改造刑期已滿,已算是廠礦的一名工人了,聽祖父曾經(jīng)說過一個月有十六元的工資,難道全部花完了嗎?再說,父親在八月間來看望祖父時明明看見他穿了一件嶄新的黃卡其衣服,現(xiàn)在卻穿的是破爛不堪的衣服。想到這些,父親心里一陣酸楚,他決定讓他們?nèi)讼刃,殺個回馬槍返回汞礦,和管理人員一番口腔舌戰(zhàn),討回了四十多元。
天黑進歇,主人家總要父親把遺體停放得遠遠的,以免嚇著人。在這非常時期,人的日子難熬,戶戶都是家徒四壁,牲畜也幾乎絕跡,更沒有哪家養(yǎng)狗看家了。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很快倒在了“大辦鋼鐵”的刀斧之下,所有野生動物無處藏身,早已無蹤無影。不然,父親每晚是無法睡安穩(wěn)覺的。
到中觀時,太陽出來了。走起路來雖然不冷了,可是,遺體卻發(fā)出了臭味了,畢竟,人已經(jīng)死了二十來天了。
到流渡后,帶的糧食全部吃完了。父親多方打探,拿錢買不到裹腹的東西。到了街上,好不容易看見有人買粑——茹榔皮用碓舂細后做的粑,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兩角錢一個。父親給每人買了一個。吃進嘴里滿嘴鉆,粑在嘴里挪來挪去總是咽不下,但又不得不咽下。
天黑后,父親一行人到了和平田壩外公家。煮了一大鍋蘿卜菜,撒了小半碗包谷面,大家一掃而光。每個人究竟吃了多少碗,數(shù)不清。
回到家里,父親買了棺木割成木匣把祖父下葬了,又請一個道士做了一晚的道場,燒了錢紙。
父親一行四人往返歷時十一天,終于將祖父的遺體從務(wù)川領(lǐng)回來安葬了。知道的人無不對父親翹起了大拇指,有的人還動情地失聲大哭,感慨我祖父就只有父親一個兒子,是多么孝順和能干。因為,在務(wù)川汞礦和外地勞改病死餓死的不少,但是能夠魂歸故里的就屈指可數(shù)了。一時間,父親遠赴務(wù)川領(lǐng)回祖父遺體的事情不脛而走,人們爭相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