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木偶作別的晚上散文

　　木偶戲：一人、一帷幕布、一鑼、一镲，幾具木偶，大戲開場。木偶受制于人，哭笑由人，皆無內(nèi)心真實表達(dá)，游戲耳。人則不可傀儡，受縱于幕后黑手，跳梁前行，終不得人生要義。輸贏勿論，遵從自由心性，死無憾矣。

　　那時的天是透明的，即便是夜晚，星光也像被擦拭一新，點綴在夜空，一彎新月升起，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分不清季節(jié)。其實記憶中的童年只剩下一個大致的輪廓，我需要一筆一筆用心勾勒，才能找到清晰的線索。

　　演木偶戲的老人，撩起青色的長袍大褂，鉆進(jìn)預(yù)先架設(shè)好的長方形帷幕里。我比較好奇，但又膽怯，只能幻想老人如何操作木偶的情節(jié)。不需要坐下，一場木偶戲即一段精彩的人世輪回，需要用心去演，不像現(xiàn)在的某些大牌，書沒讀過幾本，也敢飾演經(jīng)典故事里的角色，其生澀不亞于一個裝腔作勢的小丑，喪失了最基本的藝術(shù)精神。

　　有鼓聲，有鑼聲，甚至有牧童的竹笛，一頭犄角彎彎的水牛走上幕前，牛身上的牧童竹笛橫吹，夜風(fēng)吹拂搖曳的柳枝，竟如一腳踏入江南的春天。如此簡單的畫面叫假演，假演完畢往往請木偶戲的人家要站在旁邊說上幾句，說是添了新丁，大家同喜；說是歿了老人，松柏常青，駕鶴西游�？傊�，我們在貧瘠的日子里也能找到快樂的理由，借幾個活靈活現(xiàn)的木偶，為簡樸的村莊代言。

　　一陣催聲鼓，一頓銅鑼響，村莊里的男女老幼齊聚在大槐樹下，看一場偶戲正式開場。張生夜會崔鶯鶯，墻下是粉紅佳人，墻外是落魄書生，一架木梯搖搖晃晃，搭起了愛情之橋。這時多嘴的女人一般會伸出手指，說大閨女家家的真不知害臊，其實心里卻想著少女時節(jié)的春情萌動，一片高粱地，一個麥草垛，完成從少女到女人的最初儀式。

　　我記憶頗深的是李逵打虎，相較于武松打虎更為慘烈，更讓人寸斷肝腸。背負(fù)母親走了一路，李逵去為娘打水，年邁的李逵娘站在草木蔥蘢的山崗上，焦急等待，這時寂靜的山林刮起一陣風(fēng)，云生從龍，風(fēng)生從虎，從對面的山林中鉆出一只吊睛白額老虎，直撲向守望兒子歸來的李逵娘。餓了一天的虎，饑不擇食，一口將李逵娘吞下。李逵聽見風(fēng)聲歸來，暴喊了一聲娘，和老虎撕扯。撕扯的過程是慘烈的，我能看見睚眥欲裂的李逵眼中流下的淚水，我能聽見骨骼里的'聲響，人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失去朝夕相伴的親人。

　　后來看《水滸傳》，才知道是木偶老人的改編：“話說李逵將水取來，到得松樹邊石頭上，卻不見了娘，只有樸刀插在那里。李逵心頭一驚，忙連聲叫喚，卻無人回應(yīng)。李逵頓時心慌，忙丟了香爐提上樸刀四處查看，只見不遠(yuǎn)處的草地上有團(tuán)團(tuán)血跡。李逵見了，就趁著那血跡尋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里啃一條人腿。卻不是老娘的尸身是什么？”

　　可見藝術(shù)改編一法因視角不同會產(chǎn)生不同的藝術(shù)效果，只是虎口奪娘太讓人受虐，致使我很長一段時間常常從夢中醒來，緊緊抱住母親，害怕某一天到來的生離死別。

　　木偶戲的起源可謂悠久，源于漢，興于唐，在我們開始大踏步走向新世紀(jì)時銷聲匿跡。我不知道，這是木偶的悲哀，還是人類的悲哀。千年陪伴，一個個木偶在濃密的夜色中轉(zhuǎn)身，回到一個孤獨的所在。

　　鄭板橋是一位奇人，在我們山東范縣當(dāng)過縣長，我在十九歲那年喝過一瓶以“板橋宴”命名的白酒，辛辣、火熱，狼奔豕突般在一座北方小城的夜色中流竄。后來又讀到鄭縣長的一首詩：“笑爾胸中無一物，本來朽木制為身。衣冠也學(xué)詩文輩，面貌能驚市井人�！被腥话l(fā)覺木偶的另外一層身份：傀儡。

　　傀儡一詞是指不能自主、受人操縱的人或組織，也是木偶的源起。一個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是悲哀的，一個只做傀儡的一生是失敗的人生。金錢、權(quán)力、股票、車、房、美人，是一根根無形的繩子，在操縱行走坐臥。所謂悲傷與快樂，也是背景里的發(fā)聲，不能勾連個人的神經(jīng)。

　　任半塘在《唐戲弄》中說：“傀儡戲中，專以人生為主題，以老人為主角，散場之后，致使觀眾興此生與一世之感，其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相當(dāng)效果，不僅作龍鐘踴踏，以博淺笑而已。”可見偶戲教化功能之一斑。

　　但木偶無罪，亦無知，一陣散場鑼響，星星還是星星，月亮還懸掛在草葉間的露珠之上。所謂“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我只不過和一個遠(yuǎn)年的木偶作別，惺惺相惜，從此依附于個人的靈魂，再不做傀儡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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