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心的散文

　　茶葉罐空了許久了。

　　所幸除卻情事，余者種種，在我皆無執(zhí)拗。茶，固然一向是心所愛，然而無它，白水似乎也是入得腸胃的。

　　此話即一出口，便自心底獨自哂笑——想起大先生在《孔乙己》中的語調(diào)：孔乙己是這樣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大家也便這么過。兩個毫無相干的場景，偏在語氣上有了這般無意巧合，大概，是年輕時候中先生文字的毒太深，以致稍不經(jīng)意，便要于偶爾之中出效顰之語。

　　如今雖有甚多聰明智慧的文化人，終于尋足了種種不是的理由，將那些熟悉的文字從課本中掐了去，然而對于早已被先生的文風和人風濡染透了的人們，如我，總免不得還是要不識時務地時時緬懷，且不以為忤。就如同一個中了毒的人，一旦毒氣攻了心，明知扎掙無望，也便只好認了命，不再生出轉(zhuǎn)醒的祈望了。

　　這話太多太重，啰嗦不得，罷了，且仍說茶。

　　初冬天氣，寒氣漸侵，所向往的，要緊是那一抷裊裊熱氣，溫腸暖胃，聊去苦寒。所以，有茶縱好，無茶，白水也是吃得的，這話不管以何種語氣說來，總是實話。

　　當然還有別的。如一杯熱咖啡，或者是別的熱飲，一樣的濃香溫熱，令人向往。可是對于與茶相伴慣了的人，端起杯子，還是先想茶。

　　一直遺憾，沒有親歷過茶的生長過程。尤其是在深冬寒夜，看著手中茶盞裊裊升騰著淡淡茶煙，而那些枯干的葉片象童話里那個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在終于王子的一吻中醒來一般，在滾燙的熱水中奇跡般地舒展了身軀開始舞蹈時，這種遺憾尤甚。

　　植物大多是太安靜的生命，醒也無言，睡也無言，生也無言，逝也無言。茶無疑也是。但它首先又是美麗的。這種美麗，自生長伊始就已充分展現(xiàn)。自枝而葉，自葉而花，連帶著傳說中的采茶姑娘，都因了茶的美麗，而無端增色，成了每一個關(guān)注過這傳說的人心里一道極美的風景。及至最后被制成枯茶，雖暫失了顏色，及得著好水，重新綻放時，那美麗即刻升華到極致，醉了多少清高孤傲的閑人賢人。

　　茶有香。大概世上所有的植物都有香的，盡管這香各各不同。最清醒的香是花香。說花香清醒，是因為它的直接而張揚——多數(shù)的花香，即便只在路過的一瞬間，或不經(jīng)意中的呼吸之間，不需刻意用心去探尋，便可直入心脾。

　　茶的花和葉自然也是有香氣的，可這不是茶的本香。茶的本香當是在成茶之后，遇水而醒的那一瞬間，所散發(fā)出來的香氣。與花香的張揚所不同的，這香縹緲淡遠，且稍縱即逝，須得極其用心，才可感知。就算是終日不離茶的飲者，若是不留心，也是感受不到的。

　　好在茶香雖縹緲，卻有延續(xù)，不止香在口鼻，還會在唇齒之間徘徊淹留。便是錯過了聞香，也還有機會在細品之間得以尋補。真正愛茶之人，其實愛的就是茶的這種香——需得知之惜之，又要有耐心去靜尋細品，才可稱之為愛。至于那些只為著解渴甚或所謂的`健康之道而戀茶者，是斷吃不出茶的這種香的，因茶初入口，總是苦澀先行，牛飲而下，或有著別種心思相擾，又如何有功夫去體會茶之淡遠幽香？既無體會，又如何說得上愛茶呢。

　　俗語有心香一瓣之說，這心指的自然是人心。人有心，心有香，是為心香。佛語里宣揚眾生平等，若按此理，那人既有心，茶當也是有心的。茶又是靜物，是不是也可以以此推知，茶心當也是靜的？可惜這話只可當作癡人笑語，斷不敢張而其鼓地大說，著實在有矯情做作之嫌。

　　尋常的茶文中不乏見茶心之說，實則多數(shù)說的是人心。人以靜心品靜茶，得出個片刻安靜的人生。又加飲茶之味，亦是先由苦澀而后至甘甜潤澤，與人生之中的生死苦樂頗為近似，故而人多以茶喻人生，那茶心當然也就是實指人心了。

　　所以說，沒有親歷過茶的生長過程，真的是一種遺憾。

　　因為茶若真的有心，人也必得要傾力陪它走一程，見證了它的成長衰亡，喜怒哀樂，方能真正走近了它的心，懂得了它特有的心香吧。就如同一個初生的幼兒，做母親的必得親自愛護過他，疼惜過他，日日照顧陪伴過他，才能真正明白他的心是什么樣的。

　　這實在是個艱難的過程。即便是以茶為生的茶農(nóng)，若非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茶，也不是人人都懂茶惜茶的，更別說什么深明茶心了。

　　茶性至潔，卻又易染，這是個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正因此，便注定了愛茶之人不但要有心愛之品之，更得有足夠的耐心去呵護珍藏，方能不失茶之潔凈美麗。做得了這些，茶便自會報以清潔幽遠之本香，怡其形體，娛其精神，使其真正解了茶味。如此看來，茶似果然是有心的了。

　　其實非獨茶，人與人之間的相愛又何嘗不是如此？ 無怪人常要以茶喻人生，以茶心寫人心了——物異而理同吧。

　　較之今人的喧囂浮躁，古人的人生和思想要簡單得多，故而對茶的愛和惜，大概也就比今人要單純執(zhí)著得多。最喜古人對茶的雅稱里，呼它為“忘憂君”、“不夜侯”，如此美稱，不只字面同音韻美得讓人叫絕，連同內(nèi)中所蘊含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近和依戀之情，勿需多言，也已足夠讓人敏感其深沉厚重。

　　想來，初以此美稱喚茶的古人，必要先以自己一顆清靜之心去細細感知茶之素心潔志，并以此為鑒，來清醒蕩滌了自己的心態(tài)神志。及至真正明了了茶之心志，方能自內(nèi)心深處生出這種真正相知相愛相惜相依的情愫來。

　　素常還有茶禪一味之說。而禪之一事，于今世之俗人，卻是更加縹緲深遠的東西，絕非常人所能真悟，越發(fā)枉談不得。

　　浮生苦悶，但能有片刻清靜之時來專心侍茶，得忘憂君之相知，不夜侯之相伴，權(quán)且安享之，以求心塵稍減，心香益清，可也算得著一點禪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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