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的窯洞散文
老村是一個很典型的地平線下的小村莊,站在地平線上是看不見的。小時候,每年的正月里,我都要跟著哥哥走出村子,走上五六里塬面土路,翻過一條深深的大溝,再走上好幾里路,到我的姑媽家去玩。每次回來時,一上塬畔,我都要睜大眼睛遙望西北方向,搜索著我的村子。依稀望見遼遠的天際上映襯著一大片漠漠的煙樹,近了,就看到麥場邊上那高高的白楊樹,那樹杈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喜鵲窩,再近了,就看見一片紛繁的縱橫交錯的亂枝,看見窯腦腦上東一個西一個的麥秸垛,看見喜鵲兒在村莊上空飛來飛去,喳喳喳地叫著
順著一條胡同走下一段狹窄的陡坡就到了溝灣里,那就是我們的村子。那高高的崖畔上長滿了棗樹或酸棗樹,這些樹偃仰傾斜、虬曲嶙峋,有些根裸露在外邊。崖面上黃土斑駁、凹凸不平、累累贅贅,墻縫里到處都是短尾雀窩、麻雀窩。土崖下面,一個窯洞挨著一個窯洞,一個院子連著一個院子,出門幾步不遠就到了深溝邊,溝邊最多的是棗樹,村內路邊最密集的是梧桐樹,一棵棵長得和土崖一般高,遮天蔽日。
那些窯洞,就是我們的襁褓,是我們的搖籃,是我們祖祖輩輩的窩口,是我們早出晚歸的棲息之地。
那些窯洞并不像延安窯洞的樣子,它們不是一排排的,也不是整整齊齊的,院面高低不平,崖面前后錯落有致,窯口左右參差不齊,窯洞里面大小不一?梢钥吹贸鰜恚诼䴕q月中,它們不是一時挖出來的,似乎是一代代老祖宗情急之下怎么方便就怎么挖出來的,前邊的塌了一直向后挖,東邊塌了就去西邊挖,所以,溝邊所有的窯洞形態(tài)各異,有的闊大,有的狹小,有的幽深,有的淺顯,有的塌陷,有的完好,有的光里光堂,有的毛毛糙糙。一年四季,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就隨遇而安地住在這些窯洞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絞水而飲,磨面而食。
住過窯洞的人都知道,窯洞的最大特點是冬暖夏涼。寒冬臘月的深夜,溝口的狂風像獅吼狼嗥,門窗被撞得噼噼啪啪響,但窯洞內的土炕燙熱燙熱的。驚蟄剛過,大人們圪蹴在窯洞門前,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收拾著木犁、耙耱、鋤頭之類農具。這時,外祖奶奶坐在窗下慢條斯理地搓著棉條,她的銀手鐲在案板上有節(jié)奏地咣當咣當響著,坐在她旁邊的奶奶顯得很悠閑,她十分嫻熟地搖著紡車嗡嗡嗡地紡著線,線穗子像個大白蘿卜,骨碌碌骨碌碌地轉著,忽然就膨大起來;火熱的夏天里,窯洞里就像按上了臺大空調,很是涼爽,不穿衫子甚至有些瘆人,晚上睡覺,不蓋被子是要著涼的;淫雨霏霏的日子里,爺爺總是坐在窯門口用長滿老繭的手笨拙地攥著鐮一下一下削著荊條,編出一個個草籠。
一般情況下,安灶的窯洞里都是土炕連著鍋頭,土炕闊大,至少能睡七八個人,土炕和鍋頭之間被背墻或欄檻隔著。倘若是很古老的窯洞,里面肯定又高又大又深,有的還架著結實的大木梁,長年累月被煙熏火燎,一刬黑黢黢的,就像涂了一層厚厚的瀝青。我們一家就住在這樣的兩孔老窯洞里,其中,一孔窯洞里頭的墻上楔著木橛,小燕子以木橛為支點,飛出飛進,來來去去,叼了一棵又一棵草屑,噙了一口又一口濕泥,壘起了一只精致的窩,像飼養(yǎng)室里的馬勺一樣大,圓乎乎的,光溜溜的。每天天剛蒙蒙亮,兩只小燕子就開始忙碌起來,有時,從天窗里飛出飛進,有時貼著窯頂踅來踅去,有時貼著地面疾飛,猛然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緊轉彎,那動作瀟灑極了。它們飛倦了,就歇在空中的浮梁上,歪著小腦袋梳理著羽毛,或者呢喃呢喃地唱起來。到了初夏,它們就孵出了一窩幼雛,渾身毛茸茸的,長著黃燦燦的大嘴,憨態(tài)可掬,煞是可愛。一旦看著母燕子飛進來,便爭先恐后地張開了大嘴嘰里呱啦地大叫著搶食吃。
早晨的太陽慢慢地升起來了,陽光透過院中濃密的樹葉從天窗射了進來,一束束,一縷縷,顫動著,搖晃著,瑞氣繽紛。此時,大人早已下地去了,我們兄妹三人一睜眼就趴在炕上,一邊仰頭看著伶俐的小燕子,一邊啃著手里的玉米糕。
爺爺說,我們家的這兩孔窯洞是村里最大的,老先人們發(fā)家時用過,一代代流傳下來。據說,我們家的另一孔窯洞是祖上存放糧食的地方。窯頂上有個比水桶粗的窟窿,簡直就像個狼窩,看著很害怕。爺爺說,上面那窟窿叫天井,直通窯腦腦上的麥場,麥子收上場碾曬干凈了,就直接從天井里灌下來,淌到糧囤里。門背后有個大土炕,土炕往里腳底中間支著一盤石磨,磨面時,既可以人工推,也可以套上牲口拉。兒時,我家的磨窯里三天兩頭有人磨面。穿過磨道往里走,里面有牛槽牛圈,還有一個放飼草的黑咕隆咚的大拐窯。八三年春天的一個早上,轟隆一聲巨響,這孔老窯突然坍塌了,石磨、面柜、牛槽,還有一個農具棚全埋在了里面,窯洞的門墻、窗子和門被巨大的氣浪一下子沖到了院子中間,好在發(fā)生在白天,人和牛都沒在窯里,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跟著,讓人熬煎的難事就來了,剩下了一孔窯洞,一家祖孫三代七口人怎么。繜o奈,父母就在緊鄰的另一孔窯里壘起了牛槽,讓爹娘和妹妹留住下來,然后把灶搬遷到了村外磚瓦場上的一個茅草房里,爺爺奶奶帶著哥哥和我在那里蝸居下來,后來,磚瓦場被承包出去了,大隊干部一趟一趟找爺爺談話,逼我們騰個地方,沒有辦法,我們就收拾了鄰居的半截塌窯讓哥哥嫂子帶著女兒住進去了,爺爺、奶奶和我又回到了那孔半截塌窯里住了四五年。
那個時候,村里人的生活普遍很窘迫,一家人最多也只有兩孔窯洞。多大的孩子,只要沒結婚,大都和爺爺奶奶或者爹娘擠在一個炕上,沒有褥子,就睡在光席子上,被子也是幾個人東拉西扯合著蓋。有的人家孩子結婚了添了人口,實在沒辦法騰挪,就給隊長打聲招呼,依著溝邊土崖自己挖起窯洞來。
后來,大隊不準在溝邊亂挖了,看著村里好幾戶人家兒女一伙伙沒處住,老隊長突然發(fā)話了,活人還能讓屎尿憋死不成?人心齊,泰山移,還是老辦法,驢啃脖子工變工。說干就干,十幾個精壯的男子一下子就呼啦啦組織起來了,他們赤著膀子挽起褲腿,挖的挖,挑的挑,馬不停蹄地干起來了,大伙汗流滿面,把一籠擔一籠擔的土挑出了深坑。真是人多力量大,半月的時間,他們硬是在村口的平地里挖出了一個長方體的地窯莊子。不久,大伙幫著尊敬叔挖出了深深的地坑,農忙之隙,他自己叼空挖出了窯洞和門洞,最后住進去了。
曾幾何時,平地上再不準亂挖地窯了,只能按村里的統(tǒng)一規(guī)劃蓋瓦房。起初,鄰里鄉(xiāng)親都很憨厚,主人家只要把飯管上再請幾個瓦工,家家戶戶都自愿讓男人去幫忙,可沒過多久,人們的經濟意識增強了,沒有人白干活了,瓦工開始掙錢了,小工后來也掙錢了,為了瓦房早日竣工,主人家也是愿意出工錢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老村之外的平地上憑空蓋起了一排又一排嶄新的大瓦房,北村終于變成地平線上的村莊了!
從此,我的老村跟著就消失了,窯洞也消失了。
注:本文作者于2017年3月3日在咸陽網站以耿軍平的筆名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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