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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xiāng)人物小記散文

    時間:2021-05-18 20:48:15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故鄉(xiāng)人物小記散文

      一、長三

    故鄉(xiāng)人物小記散文

      過去走街的剃頭匠也叫刮刮匠!肮喂巍笔且环N響器,叫“喚頭”代替吆喝,是把鋼叉子,形狀像抱鉗,半把尺,剃頭匠握在手里,另一手拿一塊短短的鐵尺使勁一刮:呱!咣——

      發(fā)出又長又遠(yuǎn)的響聲,喚你剃頭。絕的是,呱!咣——尾音發(fā)顫,顫音還可以握得住,像敲鑼時擂錘一落趕忙一捂,顫音便收住了。

      響器有講究:過河不響,怕驚動河神,遇廟不響,怕驚動廟神,三兩個剃頭匠碰面不響,怕?lián)屃速I賣。

      響聲也聽得出剃頭匠的心情:響聲間隔長,慢不經(jīng)心,有氣無力,一聲拖得老遠(yuǎn),回音回來再刮響下一聲。這番情景一般是黃昏,斜陽里拖著剃頭匠長長的慵懶疲倦的身影。

      走街的剃頭匠都是這身行頭,不同的是有的挑擔(dān)子,有的不挑擔(dān)子。長三不挑擔(dān)子,除了“喚頭”拿在手里,其余都在挎包里,包括推子、剪子、梳子、刷子、刮刀,挎包外還吊著一塊寬寬的厚厚的牛皮帶子,用來磨刀;凳子、盆子、熱水、肥皂、帕子都由顧客準(zhǔn)備。

      長三是村子里最熟悉的剃頭匠,豈止熟悉,簡直如一家人親得沒二話可說。村里人蓄著頭,等著他來剃。其他剃頭匠“喚頭”再響,大家理都不理,全是聾子,聽不見聲音。

      川牌里有張牌:“長三”六點,全黑,三個點豎排并攏來,是個黑條型。長三是條型臉,這個諢名符合長三的特征。

      舊年里大多的人都有諢名,概括人的特征,譬如我的諢名叫“憨冬冬”,所以,我一輩子都是呆頭呆腦的傻子,盡管好努力,終究聰明不起來。

      長三給人剃頭時,嘴里笑話層出不窮,惹得一壩子都是笑聲,排輪子找他剃頭的人絡(luò)澤不絕。我家的爐子也不得空,一直燒水,不煮飯,等他剃頭,等他說笑話。忙完了,父親留他喝口水,抽支煙,臨走他把給我家剃頭收的錢還給父親,還說,哪天請我父親去喝酒。

      長三用哪家的爐子澆水,哪家便享受不花錢白白剃頭,這規(guī)矩雷打不破。

      村里人都說長三厚道。

      其實長三板眼多得很,擺雜多得很,靈光得不得了,他把所有人的頭發(fā)、胡子裝在心里頭。

      長三的“刮刮”不響,人們想不起剃頭發(fā)、刮胡子,只要“呱!咣——”顫音被長三握停在手中,人們恍然醒悟該剃頭發(fā)了、該刮胡子了,而且非剃非刮不可。他的買賣明白得很,像樸實的家鄉(xiāng)人心地一樣明白。

      剃頭刮胡子像收割莊稼一樣。

      長三是知青,腔調(diào)不南不北,不是北方人就是南方人,落戶在群樂生產(chǎn)大隊奶牛場喂牛。

      拿他開玩笑,長三你的手藝是跟牛學(xué)的吧。

      對頭,跟牛學(xué)的擠奶配種。嗯,甭動,剃個缺缺該背時哈。

      身體笑得發(fā)顫,立馬收住,十分難受。

      有一天,長三屁股后頭跟了個小尾巴,小長三臉油光光的,棉襖也是油光光的,兩個玄巴蟲,盡給人玄臉,討歡樂、討買賣來糊口。

      有了小尾巴后,長三開始酗酒,一天比一天酗得兇,常常在小酒館里又鬧又哭,酒后失言,長三哭述說出他害死了一個女人。

      長三和女人非婚生育,不敢上醫(yī)院,以為生小孩和生牛犢差不多,躲在屋里生,難產(chǎn),送醫(yī)院大人沒救活,長三抱回了小長三。

      長三后悔得好苦。

      在后悔里長三借酒消愁,長三裝出快樂。

      在一個夏天里,那天一場暴雨下了一夜,長三栽到了一條水溝里,倒栽蔥,頭和臉杵到溝底,腳和腿露在溝坎上,長三陰溝里翻了船,酒后被陰溝里的流水淹死了。

      文寫到這里,眼前只剩下長三,六點,全黑——

      一張模糊的長條臉。

      呱!咣……

      尾巴的顫音,長三終究沒有握得住。省略符號也是六個點,延長得好悠遠(yuǎn),好無限的悠遠(yuǎn)喲。

      二、花子

      花子太神秘了。

      河街的老人沒人曉得花子是哪天來到河街的`,就連埋在山坡上的故人如果醒轉(zhuǎn)來,你問他:花子是哪天來到河街的?他會想半天,最后回答你:反正我活著的時候,花子來我家要過飯。

      長江這條大河,流到故鄉(xiāng)想歇個腳,兜了個回水沱,江岸上繁衍出一條街來——河街,故事與傳說伴隨人間的煙火流傳開來。

      小時候父親帶我到青巖子歇涼,我看見過拉船的纖夫,他們赤裸著上身、赤裸著腳在石灘上匍匐著,嗨喲!嗨喲!他們匍匐過的石灘,留下一串串紅葉般妖艷的血跡,美得令人眩目。

      在日出里我寫過兩行詩:

      船在纖夫肩上深深的肉槽里緩緩行駛,

      江河如血流進(jìn)了太陽的血脈。

      青巖子是江邊的一架山巖,巖高十余丈,巖壁是裸露的青石,石壁的紋路若筋若藤,縱橫交錯,布滿歲月的滄桑,巖嶺卻是一片蒼青,巖壁像纖夫的臉,巖嶺像纖夫的頭發(fā),整個形象像纖夫匍匐著低昂的頭顱,是碩強(qiáng)不屈的頭顱。

      江中亂石嶙峋,湍激的江流旋起斗大的漩渦,咆哮著呼吼著像纖夫高亢激越的號子。

      巖壁上斧鑿出一條石梯與石道,像松馳的一條纖繩,纖夫如蛇陣蟻陣般,在這條“纖繩”上匍匐著低昂他們碩強(qiáng)不屈的頭顱。

      石道的半途分了一條岔道,是垂直的石梯,梯邊的巖石上鑿有攀沿的石坑,攀沿上去,上面有孔巖洞,洞孔高不及三米,寬不及二米,進(jìn)深五六米,端壁上有尊造像,造的是觀音菩薩,煙熏火燎,菩薩的微笑被煙火掩藏。

      這里便是花子的家,濃濃的煙霧直往洞口外冒……

      花子蓬亂著頭發(fā)、污垢著臉、穿著破爛的衣衫、赤著的足,坐在洞邊,怔怔地看江水在夜色里流逝。

      江浪不停地拍打石岸,響起持續(xù)的濤聲,江面水煙繚繞,氤氳的水煙,在巖嶺的樹葉上凝結(jié)成露水,一滴接著一滴滑落下來,江風(fēng)撲面而來,把空中的露水拍打成沫粒兒,拍打在花子的身體上,這些水沫粒兒,在花子蓬亂的頭發(fā)上重新凝結(jié)成露水……

      冰涼的露水又開始滑落了,花子的臉上,留下蝸牛爬過樹干時一條條淺淺的痕跡。露水流經(jīng)花子的全身,最后亮晶晶地掛在花子赤裸的腳尖上,嘀嗒……嘀嗒的響聲,被躍起的浪花消隱,濤聲一陣轟鳴,東方綻出曙色,江面泛起一層金子里摻了銀子的光芒,花子的靈魂顫動了一下,須叟又歸于茫然與混沌。

      要是花子是一個活著的人,你還以為他在流淚哩。

      世上有兩種人的眼睛最為清亮,一種是嬰兒的眼睛,一種是臨終前的眼睛;ㄗ拥难劬,是我見過的最為清亮的眼晴,清亮得如天庭里的星星。

      記憶是生命的延續(xù),失憶是生命的停止;ㄗ邮鞘浾。

      夏天河街上的大人孩子都會在河邊洗澡,回水沱里泊滿了竹筏、木筏、貨船,水中暗藏著拴船的鋼纜,游水十分危險,常年都有人被淹死。

      有次躍娃的父親絡(luò)兒胡,游進(jìn)了船底,冒出水面時,已經(jīng)被船底撞暈了。此刻,江岸奔出一條黑影,像豹子一樣迅捷扎進(jìn)湍激的江流里,把絡(luò)兒胡拖上了岸,等人們救醒了絡(luò)兒胡,花子己經(jīng)回到了巖洞里,瞬間的復(fù)活,又陷于黑暗的沉寂里。

      生命一次短暫的閃光,短暫的復(fù)活,像流星一樣晃眼而逝。

      多年后想到花子,問我媽:花子還在嗎?

      媽媽回答我:死了幾年了,就死在青巖子的巖洞里,人們?yōu)樗麣毷瑫r,發(fā)現(xiàn)頭下枕著十余枚銀元,尻子里嵌著一串銅錢,銅錢都嵌進(jìn)肉里去了。

      是花子為回家備的盤纏嗎?

      人們用這些盤纏,為花子舉辦了一個簡單的葬禮,就葬在巖嶺的樹林里。

      異鄉(xiāng)可以安得下一個人的尸骨,安得下一個人的靈魂嗎?

      花子臨終前終究恢復(fù)了記憶,憶起那場大雨、那些親人的面影、那幅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那聲活著的人,一定要回家報告訊息:災(zāi)難的、平安的訊息。

      花子啟程回家了。

      果然,青巖子復(fù)建青巖寺時,刨開花子的墳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飛,只剩下一捧黑土,只剩下一雙清亮的眼睛在天庭里閃爍。

      河街流傳,許多年前,一個大雨的夜里,青巖子打爛過一條船,船上的人全都失蹤了,幾天后花子出現(xiàn)在河街,出現(xiàn)在青巖子。

      魂兮歸來,魂兮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