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蟬音散文
清晨起,跑過護城河,跑過匆匆人流,停靠在不遠處的柳巷。
柳是垂柳,巷是深巷。巷子不大,偏有一堆堆人在圍觀。圍觀在這個國度里,早就不再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了。走近,才知那是一條賣蟬蟲(我們那兒叫解猴)的老街。
人真多,三五一團,五七一窩。擁擠著,在看猴,猴是解猴,小時候我們都這么叫。一盆盆、一篩篩、一罐罐,正被討價還價。賣解猴人,大多從鄉(xiāng)下來。晚上捉來舍不得吃,便趁大清早轉賣給城里人。鮮活的六毛錢一個,半死不活的也要五毛錢一個,蛻變成蟬的還要三毛一個。仿佛這里,很久就成了專賣解猴的鬧市,只是我不知道。大家從四面八方來,漸漸地人頭攢動。好多年都認為那些小家伙早絕了種了,沒想到在這里還為它們專開辟了一條街。從這一端,到街的另一個端。統(tǒng)計起來,怕也要有萬千只。小家伙一點都不怕人,一個個自顧自地,躺在人家的瓦罐里,或爬行在人家塑料薄膜裹挾的竹篩中。能看出,它們初見光明后的一陣陣欣喜。小時看它們,感覺可愛。今日見它們,偏覺可憐。
拿幾只在手,讓它順著我的溫暖的指尖向上爬。爬過手背,爬過胳膊,然后爬上我的肩。那種癢癢的感覺,依然如從前。它們一丁點兒都沒變,還是最初可愛的小小模樣兒,慢慢停停,斯斯文文。不知怎么了,今日看了它們,似乎再沒了太多的話。是陌生,還是憐惜,我不知道。
小時候,捉來,每晚都要放在鏤空的竹罩子或竹筐里,等它們變。第二天一大早,它們一個個果真變得俊俏,儼然大小姐模樣。從殼里走出來,一個個鮮鮮的、肉肉的、白白胖胖的,讓人看著就有幾分艷羨著的歡喜。多么嬌好的一個美人胚子,水嫩嫩地可愛至極。薄薄的羽翼下,身姿活脫脫地柔美清麗。那羽翼如紗,輕盈曼妙,像極了舞女的裙。一雙大眼睛,溜溜圓又明亮亮,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世俗里的生死。那唇,尖尖的小巧,臥在本就好看的胸前。它最喜歡趴在樹的枝葉間,或葦叢中,或高高的蒿草上,有時能爬到我家的門楣上。從蟬蛻里剛走出來時,真真就像一朵朵出水的芙蓉,讓你憐惜著遠遠地看卻不忍心去撥弄它?粗粗纳碜颖汩_始向成熟里去。翅膀由原先的綿軟,變得硬朗而壯闊。展開,再展開,然后一個優(yōu)美地轉身,它就自在自地飄逸著飛向另一個高枝,去吟唱自己早已譜好的曲子。聲音很嘹亮,巨像天籟。它唱歌給自己聽,唱給自己的生命,也唱給它的女人。
也許,它天生就是一個歌者。它不停地唱,直到自己唱不動為止。
小時,最喜歡枕著那聲音入眠。聽慣了它的吟唱,心仿佛更有空隙盛下一片片寧靜了。后來進了城,后來離它們越來越遠。再沒了蟬聲,仿佛一下子就覺不習慣起來。那種采菊東籬的閑適和安靜,也似乎越來越走得遠。
后來,聽說蟬蟲能煎熟了吃。聽后,有些怕……
后來,聽說吃的人越來越多,世間再沒了蟬……
在這樣的塵世里,蟬的生命可謂短暫,隨時都有可能要獻出自己。即便僥幸逃脫,最長的也逃不過月余。然而,從不見它悲觀。只要還有一口氣,它都會高歌猛進,唱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美好。知了,知了……值了,值了……那一份淡定,那一份樂觀,那一份灑脫,何人能比得過?桑s做到了,它做到了禪。有人說,禪是一枝花。其實,蟬也是。它仿佛早就看淡塵世間的一切了,無關生死。四年的求生欲望,深埋在黑暗里。這是怎樣一份堅守與煎熬,又是一場怎樣地歷練和修為。向死而生,只為四年后的一息等待,為自己心愛的人兒唱一曲至死不渝的歡歌。歌唱完了,它也就安靜地走了,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一場使命。
我喜聽蟬聲,就像聽禪。聽它,心不再浮躁。我喜歡在夏的熱烈里,一個人靜靜地迎著風聽蟬音。那絲絲長鳴,穿過耳廓,滑過心窨,如泠泠作響般的泉水來,仿佛能人的讓五臟六腑都通暢、明了。最懷念小時候和它們在一起戲耍的日子。柳陰的疏影里,一邊聽它鳴叫,一邊嬉耍著年少時簡單摯愛著的游戲。那蟬聲一浪高過一浪,把一個個夏都撩撥得婉轉而悠揚。
來城里十多年,耳邊那些熟悉的聲音,仿佛早已走遠。沒了蛙鳴,也沒有蟬唱,剩下來的似乎只是一種稠嘟嘟的浮躁與喧囂。時間久了,越是喧囂,心就越感覺孤單。忽然里,就想起小時候的蟬了。
小時候,和蟬們一起戲耍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復返。那時,用麥粒嚼成糊狀,滿村落到樹上粘它們,或用馬的鬃毛或尾巴毛綰成一個個扣,去套它們。它們被我們追趕得扯著嗓子,從一棵樹唱到另一棵樹。它們跑,我們在后邊追。為戲耍我們,它們有時故意躲在茂密的葉子深處,不吱聲。等我們走遠了,就立馬來一嗓子呼喊。等我們走近了,它們又停下來。一來二去,我們都成了朋友。那時,是絕不敢吃它們的,許是因為那時還不知道它能被吃。晚上捉回來,只為讓它們蛻變。蛻變,也只為它們那一身好看的衣。那時,它們蛻下來的衣能賣上好價錢,兩三毛錢一斤,最貴的時候也能賣到三五毛。一個暑期,滿村落不停地尋覓、撿拾。到開學時,積攢起來,就能賣上五七元錢。這樣一筆收入,便足夠一年多的學費之用。
蟬聲沒了,是因為再沒了蟬。它們來不及蛻變,就被從土里扒拉出來,或被從樹上生生捉下來。然后被送進了城,然后被油煎成美食安放到別人家餐桌上。
不敢多想,怕想得太深重。
我花了一元錢,買了兩只活蹦亂跳的蟬蟲,捧在手心里,一路小跑,放回自家的陽臺上。我用樹枝去撩撥它,它沿著枝干歡快地向上爬。爬著爬著,不小心摔下來,似乎是有意,仿佛存心在惹著我高興。好多年沒這樣放肆地笑過了,笑得沒有一點戒備,真誠且坦蕩。我把它們安放在花盆里,那里有它攀爬的枝葉。差不多一頓飯的工夫,它們開始沉醉在自己的蛻變里。多安靜啊,就像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停在那,乖得一動不動。這樣的安靜,余生來第一次見。這一次蛻變,它會破繭成蝶嗎?我真地有些擔心,擔心她蹙眉揪心般的疼痛。它決不會,因為疼痛就要停下來。它努力地撕扯著自己的胎衣,一點點從背部咧開她潔白的肩胛,袒露出渾圓的臂膀。再努力,裸出她纖細的腰肢。然后艱難地抽出她皺纈而又美麗的羽翼。這是一次怎樣的蛻變啊,就像一個孩子將要臨盆。一點點地,再一點點地,她把自己稚嫩的小手和腳從桎梏的舊衣里拔出來,完成她人生中最華美的一次轉身。那一刻,她一定是喜極而泣了。然后她笑著一點點展開她的雙翼,仿佛一個靈童轉世?粗约和嗜サ耐鈿,回眸里有一絲絲不舍。很久,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離開,離開她的衣。這樣一次演變,是怎樣一份地驚心動魄。∵@是我有生來見過的,最最完美最最獨絕的綻放。
傍晚時候,就聽到它的鳴叫了。一開始還在嬌羞里,等我撩撥它時,它便大聲放肆地唱。歌唱著自己生命的美好,歌唱著對未來的憧憬。那聲音多耳熟,簡單、干凈且遼遠……聽來,讓人的心越發(fā)地安靜和沉醉了。
推開窗,它飛走了。紅塵深處,不知它是不是還有未來?
喧囂里,我的耳邊,仿佛一直有蟬的聲音在的。泠泠著,優(yōu)美且安靜……
聆聽蟬音,心似乎也便一日日地安靜如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