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姐姐的散文
父親三十一歲那年得了一場重病。病危通知書一天之內(nèi)下了三次，剛剛二十二歲的母親嚇得花容失色，手足無措。在醫(yī)院大力搶救下，父親暫時渡過了危險期。也就是在這種時刻，他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正是這個決定改變了姐姐的一生，也改變了家庭走向。
父親得的是腦炎，具體叫什么名字，早就模糊不清了。父親是退伍軍人，母親是一個大字都不識的家庭婦女，父親在病床前叫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媽，鄭重其事地把當時只有四歲大的哥哥送給了三個女兒的姑媽，把只有兩歲大的姐姐送給了鄉(xiāng)下的沒有孩子的大爺也就是父親的親哥哥……父親做這些事的時候，是瞞著母親的。從這件事上看，父親對母親極為不信任，他很怕自己死后，他的一雙兒女受委屈。（當時我還沒有出生）據(jù)后來父親講，他認為當時的母親即漂亮又年輕，如果他走了，母親肯定改嫁，那么一對兒女就讓父親放心不下……
母親是鄉(xiāng)下女人，與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只有十六歲，出事后，她每天往返在醫(yī)院和家中，悉心照料在病危的父親身邊，當我的哥哥和姐姐被姑姑抱走的時候，母親毫不知曉，只簡單地認為了為照顧父親方便暫時送給親屬家中……
一個月后，父親安然無恙，到家的第一天就和母親暴發(fā)了激烈的戰(zhàn)爭。母親如一頭暴怒的母獅，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如果父親故去她竟然會失去一雙兒女，在這件事上，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原諒父親，這件事成了他們感情的分水嶺，一向以“當家的”為榮的母親，從那以后，對父親的抱怨與日俱增，尤其是接姐姐不回的情況下。
哥哥很快就回到家中，而姐姐卻沒有這么幸運了。一個月的時光里，大娘愛上了這個可愛可親的小寶貝，當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在城市與鄉(xiāng)下時，姐姐早就被藏匿起來，父親去了六次，連一面都難見上……一個錯誤的決定讓父母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一個錯誤的決定讓父親抱恨終身。
那是一個自然災(zāi)害的年代吧，反正食物短缺，大爺不只一次地接濟過我們家，想以此來贏得母親的原諒，但母親對大爺?shù)暮薷畹俟�。雖然她后來又有了我和妹妹，但對于姐姐不歸家她始終是耿耿于懷。
在我的記憶中，姐姐回來的時候我都六歲了。那年，父親過生日，多年未見姐姐的母親終于迎接她“失散”了多年的女兒。母親在早此前曾經(jīng)一而在再而三地要見姐姐都被大爺、大娘拒絕了，他們深怕母親抱回已是他們命根子的姐姐……
母親買來一個雖然不大，但在當年卻也稀罕的小蛋糕。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表，希望姐姐早些到來。
姐姐終于回來了，她已經(jīng)十二歲了。稚嫩的臉上露出膽怯的驚恐，雙頰有著鄉(xiāng)下人獨有的紅潤，她一刻也不肯離開大娘的身邊，這讓本來就積怨已深的母親，從此對姐姐有了怨恨……這怨恨一直持續(xù)到以后很多年。
從十二歲以后，姐姐來家的次數(shù)頻繁起來。母親總是想親近這個不屬于自己的女兒了，姐姐這時還不知道她是我家的女兒，后來熟悉了，她天天念叨的都是大娘、大爺?shù)暮�。這讓母親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
與姐姐相比，我和妹妹的城市生活不見得比姐姐好。姐姐在鄉(xiāng)下享受的是獨生女兒的待遇，她有白米、雞蛋吃，經(jīng)常與我和妹妹說些燒苞米、燒家家雀兒的趣事，她說爹和娘（鄉(xiāng)下的稱呼）對我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都可著我吃，她甚至能吃到雞肉、鴨子肉說得我和妹妹常常流下口水……
姐姐在十六歲那年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愛自己的爹娘依舊，只是對父親的惦念濃了起來。與母親的排斥相比，父親對姐姐的感情很濃厚也很復(fù)雜。
老實說，父親對姐姐的思念不比母親的少，可他無法表露出來，只要他有些許言語母親就會強烈的反擊他。當姐姐在鄉(xiāng)下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縣里頭名的時候，父親更多的是內(nèi)疚。他無法給予姐姐更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眼睜睜地看著姐姐初中畢業(yè)后，默默無聞地歸到田地里，這一刻他的心里是五味雜陳。有一次，他對我說：“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象你姐姐那樣，如果你姐姐有你這么好的條件，憑她的毅力和智慧考上大學(xué)不廢吹灰之力，”而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姐姐無力去讀高中……假如沒有命運如此我不敢說姐姐會有怎樣的前途，但至少當時她確實受困于地域之中。
有一年父親生病，姐姐寄來了很多食物，父親動情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遍又一遍：“知道嗎，你姐姐心里一直記掛著我，記掛著這個家，以后，你們一定要團結(jié)，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姐姐，讓她來到這里就有家的溫暖�！�
早些年，姐姐是母親的心病。后些年，姐姐成了父親的心病。有一次父親給姐姐寫的信中說：一定要好好孝敬鄉(xiāng)下的父母，而他也一定會給她一個完美的交待……
很多年前，我看過姐姐給父親的信，她說：爸爸，不要再為這件事傷神了，女兒不怪你，命運可能就應(yīng)該如此吧……還寫了很多，我記不太多了，只是姐姐從小到大，在這件事情上從來沒有抱怨過父親，這讓內(nèi)疚不已的父親，心里有些寬慰。父親是一個喜歡讀書和記日記的`人，記得有一次，我把他的日記讀給姐姐聽，他寫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毀了女兒的生活；一個錯誤的決定影響了夫妻感情，一個錯誤的決定讓家分崩離析……
最后，他發(fā)下狠誓：一定要把姐姐弄回來，讓她過上城市的生活……
機會終于來了，八十年代接班之風(fēng)盛行，父親費了千辛萬苦的工夫，終于得到了一個名額，這時候姐姐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她成了村子里的教師，而且正在相親中……父親的到來，又一次打破大爺家的平靜生活。父親的誠懇和曉之以理的勸說終于起了作用，據(jù)姐姐回憶說，父親去的當天，聲淚俱下地懇請大爺、大娘為了姐姐將來的前途著想……大爺、大娘已經(jīng)老了，如果姐姐能進城，是多少農(nóng)村子弟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他們終于灑淚將養(yǎng)育近二十年的姐姐，放回城里，回到了我們家中。
父親接姐姐回家這段，還有一段小插曲，每次想起來，都讓我心酸不已。為了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盡快落實，父親冒著大雨來到鄉(xiāng)下，與父親一起去的還有當時單位的工會主席，兩個人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因下大暴雨公路車不通，心急如焚的父親，不顧同事的勸阻，在泥濘中足足走了六個小時，在天還未放亮的四點才趕到鄉(xiāng)下……
姐姐闊別二十年，終于認祖歸宗了。可是她的回歸卻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喜悅。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以來，她和母親的感情漸行漸遠。母親總是希望女兒能親近母親，而我姐姐總是更依賴鄉(xiāng)下的爹娘……
姐姐回來的當天，母親破天荒地?zé)趿艘恢荒鸽u。我和妹妹也換上鮮艷的衣服，可姐姐一口一個“俺娘、俺爹”的叫法，一會兒的工夫就讓母親的臉陰沉著。姐姐越是思念她的爹娘，母親就越恨我的大爺和大娘。推已及人，母親把怨恨也就帶給了姐姐。母親是我們家的風(fēng)向標，只要她灰了臉，我們也就屏聲靜氣起來，到最近連大氣都不敢喘，本來好好的團圓飯，也讓母親攪亂了，姐姐的神情更是悲傷。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睡著，我和妹妹好奇身邊又多躺了一個姐姐。而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翻轉(zhuǎn)身體，母親也不時地咳嗽著！
黑暗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姐姐的容貌，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姐姐了。面對母親的冷漠，她雖然膽怯，卻有著不易察覺的反抗。后來，她無數(shù)次和我說過，她后悔回來，用她的原話說：后悔死了！
我記憶中的姐姐，小的時候最好看。身材靈巧，適中的個子。瓜子臉大眼睛，膚色很健康。看人的時候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仿佛會說話，真是楚楚動人！在鄉(xiāng)下的姐姐，是個能歌善舞的才女，有一次演出甚至讓縣話劇團看中，如果不是大娘舍不得，姐姐也許成了明星。姐姐在鄉(xiāng)下的生活，用她后來自己的話說是被父母百般嬌寵下長大的。在大爺大娘眼里，她就是掌上明珠。加上姐姐的聰明伶俐深受人愛戴，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的面前是否是鋪滿鮮花、芳香撲面的錦繡前程！
我最不愿意回憶的就是姐姐在家里初期的生活，我們家?guī)缀趿钊酥舷�。母親與姐姐成了最敵對的兩個人。母親不時地支使姐姐做這做那，而姐姐在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中，那種手足無措是可想而知的。有一次，姐姐放碗的時候動作大了些，母親立刻把桌上的盤子和筷子掃到地上……那天姐姐哭著跑了出去，我隨后跟了出來，姐姐對我說，為什么媽媽要對我這樣，既然這樣，為什么要讓我回來？我無法回答她提出的問題，那個時候的我，還在讀書，對于她們之間的恩怨實在無法明了。
接下來的生活讓姐姐備受煎熬。姐姐對大爺、大娘的思念常常困繞著她，這讓母親的仇恨加深。母親是個狹隘的女人，她總是不明白為了這個女兒她吃盡了苦頭，為了這個女兒她哭壞了眼睛，為了這個女兒她也學(xué)會了吸煙……可無論她怎么努力，都換不回女兒對她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愛。
本就活潑的姐姐，變得沉默寡言，有時一天天也不說一句話。她最喜歡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寫信，有時寫著寫著就流下了熱淚，這讓不識字的母親懷疑加深更加仇視起姐姐來。
終于有一天，姐姐因為吃完飯寫信，沒有收拾碗筷，被母親大聲責(zé)罰。母親那天說了很多不應(yīng)該說得話，父親剛阻止，母親就大聲訓(xùn)斥。她搬出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反駁父親……姐姐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我剛要跑出去，母親咆哮著說，誰也不誰去追，有能耐她再也別回來……
姐姐連夜回到了鄉(xiāng)下，就算她生活在鄉(xiāng)下，也從來沒經(jīng)受過如此的白眼和冷漠。白天在單位，她特有的口音已經(jīng)讓身邊人岐視和嘲笑，她早就無力承受了，來自己母親的打壓更讓她窒息。從那之后，她就經(jīng)常跑回娘家。通情達理的大爺和大娘反倒勸慰起她來，有時親自送姐姐回來，還不斷為母親說好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是她的后媽……大爺、大娘一遍又一遍讓她安心在城市里生活，要理解與母親多年分離的隔膜……
長大之后的我才明白，那時候的姐姐是多么需要一塊庇護之所，父親有些懦弱，而我和妹妹又太小，而給了姐姐這塊庇護之所的，竟然是鄉(xiāng)下的家……
家中的氛圍令姐姐窒息，在鄰居介紹的第一個男人姐姐就點頭同意了。為了快速逃離這個家，他們在相識三個月后就匆匆忙忙結(jié)婚了。他們最般配的就是相同的工作環(huán)境相近的家庭背景，姐姐從來沒談?wù)撨^感情，在迷迷蒙蒙之中，就把自己一生的大事定了下來，面對母親的無動于衷，更堅定了姐姐離家之心。
姐夫不是壞人，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就是相互了解太少，姐夫事無巨細都要象他的母親匯報。他們家甚至在姐姐的新婚之夜用古老的方式在姐姐身下墊了一塊潔白的毛巾，用以證明姐姐的清白……
婚后的生活除了短暫的蜜月期后，兩個人都陷入困境。因為脾氣秉性的截然不同婚姻只持續(xù)了短短的七年……
恢復(fù)了單身的姐姐住進了廠里的單身宿舍，一直處在精神緊張狀態(tài)下的姐姐，終于迎來了精神上的徹底解決。她變得清靈飄逸，眼睛越發(fā)明亮。雖然物質(zhì)生活上不富足，但精神上的枷鎖已經(jīng)解脫。與母親的關(guān)系在她的努力下，開始進入緩和期。姐姐有一次對我說，媽媽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始終生活在家庭這個窄小的圈子里，她的執(zhí)著和狹隘正是體現(xiàn)了她對女兒的過高的期望中，我都能理解，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
離婚后的姐姐，在第二年的時候碰到了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姐夫在一家公司是給領(lǐng)導(dǎo)開車的司機，性格溫和，對姐姐百依百順。我常和妹妹笑話他怕姐姐，他總是笑說不是怕，是崇敬和尊重！
姐姐常對她身邊的我們和朋友說姐夫是她的初戀。說得時候，臉上的表情幸福滿足，她總是感恩生活對她的眷顧，她說守得云開見月明。生活終于在經(jīng)歷重金磨難后，露出了幸福的笑臉。
姐夫的工作單位在郊區(qū)，一家人就把家安在了市郊，姐姐又煥發(fā)了昨日的青春，美麗的容顏下多了一層嫵媚。仿佛回歸土地的她，有了地氣一般，重新回歸到她最熟悉的生活之中。
大爺、大娘前后在兩周內(nèi)相繼去世的。是姐姐開始了幸福生活的時候。兩位老人是帶著滿足離開的。雖然他們?nèi)ナ澜o姐姐帶來災(zāi)難性的打擊，姐姐在鄉(xiāng)下一呆就是一個月，如果不是工作脫不開身，她遲遲不肯回來。無數(shù)次，姐姐肯請大爺和大娘與她相依為命，可住不慣城市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姐姐的請求。大爺、大娘的晚年是幸福的。姐姐給了他們晚年生活無限的關(guān)懷，無論是城市里的同事還是鄉(xiāng)下的鄰居，他們一致夸贊姐姐對兩位老人的關(guān)愛，姐姐的所作所為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如今的姐姐家太熱鬧了。他們身在農(nóng)村的親屬如走馬燈一般來姐姐家做客，姐姐從來都不嫌棄，如對待我們一般親切。無論是來找工作的還是求醫(yī)問藥的，姐姐用全部的熱情接待這些對她來說是她永遠無法忘懷的父老鄉(xiāng)親。前些天，有個我們不相熟的親屬看病，姐姐又拿出了五千元救急……
姐姐熱愛生養(yǎng)她的土地，更熱愛那片土地上勤勞、善良的鄉(xiāng)親們。
姐姐的一生是平凡的，她把所有的抱負都灑在她那一生崎嶇不平的路上，她對不公的命運總是笑臉相對。有時我想，如果姐姐當初一直生活在城市里，把書一直讀下去，一定會是個高材生，就算不能出人頭地至少也會成為一個知識女性，那她的一生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如今看著忙忙碌碌的姐姐，整日都操勞在家庭的氛圍內(nèi)，是否與她當年的理想相去甚遠？無論怎樣，姐姐無法選擇自己的幼年和命運，她卻用成年的心智掌握了命運的走向，她用誠實、善良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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