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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木板畫散文
一、好粟高粱
《三蒼》曰:“粱,好粟也。”我對此卻深不以為然。一直以為,高粱是一個粗俗的農(nóng)家漢子,黑臉膛,粗手大腳,就連性子都是粗糙的。不僅如此,還丑陋,沒文化,不如小麥儒雅,沒有谷子柔情,也不似玉米溫潤。何況,很多時候都聽母親說:碾點高粱米吧,早晚煮粥喝?梢,高粱只有碾米煮粥的份,做主食不行。磨面,貼餅子,熟了起鍋時,表皮先有一層紫黑的油光,像烈火樣的日頭下曬黑的皮膚。第一頓吃還軟和,等涼透了,再吃,一啃就起白碴,比磚頭還硬。所以,母親很少貼高粱面餅子,而是和塊面做饸饹吃。遠近四鄰,只有母親做的饸饹最適口,家里也就一直備有一個饸饹床子?粗赣H和面,燒水,揪高粱面在一片床子上不斷揉搓,床子下面就掛滿了饸饹條。一根根斷了,落到水里,隨著滾開的水翻個,折跟頭。等一坨高粱面搓完,水里就都是寸把長的饸饹條了。灶前,母親忙著加柴,挑旺灶火,燒幾個開,那些饸饹條就熟了(高梁面不筋道,寸把長就斷)。撈出,在涼開水中過幾遍,一人一碗,加上拌菜,吃得津津有味,F(xiàn)在,很少看到高粱面,也沒有壓饸饹條的床子了。只是,有次偶然看見一地高粱,遠遠地站在那里,高出其他莊稼很多,秸稈細潤、秀頎,閃著幽幽的青色,是一地白高粱。
白高粱的結(jié)穗蓬松、柔散,根根向上打開,呼吸著高遠天空的蔚藍光芒,風一吹就沉甸甸地倒向一邊,風過去,它們就恢復原狀,毫發(fā)無損。它們俯身向著大地彎曲的樣子,謙卑,自斂,全無嬌態(tài)。即便單獨生在低矮莊稼中的一棵高粱,也表現(xiàn)出一種靜默的品性。秋后,高粱熟了,人們用鐮刀順著秸稈一棵一棵割下來,小心翼翼放在地里,釬走高粱穗,留下一地倒下的高粱秸和一尺高的柵頭豎在地面上。高粱拉到場院,堆在一邊,天晴日朗,人們將它們一捆捆打開,散滿場院,紅的,白的高粱,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誰能用心關(guān)注這些粗糙的糧食呢?它們太普通了,很多的時候,它們只配喂牲口,牲口吃不了就背到集市上出售。只有麻雀們不失時機地從麥秸垛上起哄般飛過來,啄食上面的顆粒和小蟲,一忽又起哄般飛走了。陽光打在每一株籽穗上,吸食它們的水份和味道,然后拋散開來,彌漫到場院上空。高粱曬干后,用碌碡來來回回地碾壓幾遍,高粱米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了,落在高粱瓤子下面。一桿木杈過來,又一桿鋼杈過來,將高粱瓤子挑走,堆到一邊去,地面上就只剩下了高粱米。人們收走高粱米,入倉。堆在場院邊上的高粱瓤子經(jīng)過風吹,雨淋,日曬,一些人背它們回家,用水噴濕、潤得柔軟,砸掉黑黑的高粱殼,綁炊梳,刨笤帚。人們用它們掃炕,掃地,刷鍋,刷碗。它們唰唰唰地掃得火炕溫暖了,掃得腳地亮堂了,掃得院子又寬又大了,也把家里的鍋碗瓢盆,瓶瓶罐罐涮得里外一新纖塵不染了。好像日子都被它掃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起來了。
我一直不敢走在留下高粱柵頭的地里,它們斜斜地切面,像刀口,很久之后才愈合,之后卻變得越加尖利,容易劃傷人的皮膚。風干之后,人們把柵頭斫走,又把高粱秸打成捆,拉回,高粱秸頭朝上,腳朝下一捆一捆依在柴禾堆上,或者豎在房山上,輕易沒人去碰它,更舍不得燒火做飯。于是,青綠色的高粱秸在時間的烘烤下慢慢變得枯黃,成熟。光澤的表皮,突出的骨節(jié),依然保持著站立在大地中心的那種蓬勃勢頭,似向人們昭示著它的終極使命才剛剛開始。
那時,每家的泥坯土炕上都鋪著一領(lǐng)高粱秸的席子,而不是蘆葦席。一通大火炕,鋪一領(lǐng)黃燦燦的席子,上面生動的花紋,是人們編織的歲月圖案。年尾,人們用清水擦洗干凈炕席,或者干脆換一塊新席。新席面是乳黃色的,不像使用過的席子,顏色越來越老,如女人在日子中老去,消散了粉嫩的面容,只剩下一張蠟黃的臉。新席是一幅新面孔,往火炕上一鋪,秫秸的清香味道散得滿屋,似把田野里一年的氣息都帶來了。孩子們高興地在上面蹦跳、打滾、爬來爬去,大人們站在地腳上一臉歡欣和滿足的笑。
高粱秸是人們蓋房苫屋頂?shù)暮貌牧,也是人們的首選。人們要蓋房子,就得提前預備下。有時一處房得攢幾年才夠,實在攢不起來就向別人借,下年有了還上,也有還幾年才還齊的。還幾年也不要緊,他們不會懶賬,而那家的孩子還小,也不急著蓋房娶媳婦。“不急,等你家有了再還!彼麄兺ㄇ檫_理地和借走高粱秸的人說著寬心話。也有外村的人來買高粱秸的,他們趕著馬車,在大街上高聲吆喝。和人們討價還價之后,他的馬車上就裝了幾捆高粱秸。也許,一天下來他的收獲頗豐,就會滿載而歸。人們把曬了幾年的高粱秸搬到場院邊上,那兒有一個齊腰深的只容一人的豎坑,人跳到坑里,他們用鐮刀除去緊緊包裹在秫秸上的一層葉袖,露出光澤的表皮。葉袖去凈,開始扎把子。我實在沒注意過他們用了什么手藝,也不知道這件事需要多長時間,一些長長的把子就堆在一邊了。那些像小樹干一樣粗的把子上每隔一尺左右就有一道腰子,以此將幾根高粱秸固定起來。腰子,也是干透的高粱秸做的。將高粱秸滲濕,用碌碡壓扁,除去中間的瓤子,只剩下有韌性的一層表皮,它們?nèi)彳浀目梢詮澱、打結(jié)。一個好把式扎的把子,即結(jié)實、堅挺還漂亮。腰結(jié)順著把子的一側(cè)別到把子里,只露出一排漂亮的花結(jié)在外面,不會因為人們的搬動和時間的久遠而散開。人們蓋房子,起了房脊,放上檁條,把早就準備好的把子一根根密密排列上去,然后抹上一層厚厚的泥土,也不再用掛瓦。用高粱秸的把子苫蓋的房子,人們會住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一開始屋頂上的把子還是乳黃色的,后來變成深黃,褐紅,最后成為黑赤,也不失表皮的光澤。就讓人覺得時間是一塊磨刀石,能夠打磨一切,尤其那些舊物,在時間的打磨下,越來越有光芒,越來越溫潤,越細膩。
我記得高粱秸最上面的一節(jié)特別地長,粗細如竹筷,釬去頂端的高粱后還有很長的一節(jié)。秋后,糧食都歸了倉,馬匹休息了,土地入睡了,人們卻不會閑下來,他們到高粱秫秸上一根根剪高粱桿,然后洗凈,曬干,晚上的時候就坐在燈下一縫蓋板——圓的蓋板。所以,許多人家的糧囤上蓋一個,面盆上也蓋一個,水缸上還蓋一個。剩下的洗凈晾干,疊放起來,人們包餃時放餃子,烙大餅時放大餅。逢年過節(jié)的,人們把蓋板找齊又刷洗一遍。臘月二十三一過,這些蓋板上堆著打著紅點的雪白的饅頭,刺猬樣的花羔,塔狀的棗糕,還有擱了紅小豆的年糕、素餡的餃子……用高粱秸打鍋蓋那是夠大了,蓋在七印鍋或八印鍋上,熱汽從蓋板縫里冒出來,長年累月的就把它們熏成了紫紅和醬黑;用高粱稈編花籃,那也不一定就是一雙纖細蔥白的手,它可能很粗糙,骨節(jié)突出,指肚上有多刺的角質(zhì)。用高粱稈串門簾是詩意棲居生活的再發(fā)揮和再創(chuàng)作。人們將高粱稈剪成一寸左右長短,用桐油泡過,染色,風干;再準備一些閃著銀灰光澤的草珠子,尼龍線繩,幾根銀針,線笸籮。每當午后,斜陽偏過胡同口,就有人把它們擺在了穿堂風的門庭下,或者大門外邊,幾個人嘰嘰喳喳說著話,串簾子。串一節(jié)高粱秸,串一個草珠子。圓圓的草珠子就使整個門簾的線條變得柔軟和順暢了起來。掛在臥室門上,廚房門上,掛在院門上。人們出來進去,一掀簾子,就“嘩、啦、啦”地響,人走了簾子還來回擺動,還響。人們回頭看,簾子就慢慢停下來,不動了,露出了一幅晴天恨海的椰林;有時是喜鵲登梅、鴛鴦戲水,或者就只是一水兒清爽的水波紋在那里蕩漾。而一切就這么蕩漾著漂動起來,漂進了時間的深處去了。
二、平原有麻
那些苘麻稈的表皮含著秘瓷的一款青綠,有著秘瓷的質(zhì)地,細膩、柔滑、光潔、緊密。等它們在秋風中慢慢變得軍黃,人們就來收割了。我們一點都不看重它們黑色的果實,也不看重干枯后白色的秸稈,甚至那與梧桐相似的葉子,也不在人們的關(guān)注之列。人們只需要留下麻稈上的一層苘麻,余者皆可拋也。待流火的夏日過去,人們割了苘麻,扛到池塘邊上,七手八腳將它們?nèi)拥剿。幾天之后,一塘清亮的池水就成了綠毛老妖,散發(fā)出刺鼻的惡臭。就像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喜歡觀察、思考、行動,而不善于言語一樣。年少的我們對許多農(nóng)事的了解,也并非全來自于親身躬耕和實踐,而是在于我們內(nèi)心的考問,在于那雙好奇的眼睛和對事物的捕捉、觀察。就像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將苘麻統(tǒng)統(tǒng)沉到水里,懵懂中只覺得那該是一件農(nóng)事必然的過程。一次次,經(jīng)過浸泡著苘麻的池塘,聞著池塘的水一天比一天惡臭起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苘麻堅硬的表皮慢慢松開了緊緊包裹著的脆弱的莖稈。到了這時候,才清楚了我們拭目以待的結(jié)果是什么。而在許多年之后,我慢慢復原它們留下的微光暗影,也就更深地悟出了,浸泡不僅是剝離的一種途徑,浸泡還兼有去掉植物野性的功夫。就像許多的糧食在入倉之前必須碾壓,脫粒,才能剔除它們身上的惡習,成為一種溫潤的物質(zhì)。
收取苘麻也是如此。
可是,是誰告訴他要那樣做的呢?這種在我的記憶里唯見種植過一次的植物,在那塊土地上也并不多見。他一定問過老一輩的人們。問過他的三叔,老叔,問過他的大哥、二哥。當他們知道他要種苘麻了,眼神一下子就成了空洞,仿佛回到了久遠的歲月里。煙鍋頭上的一星火變暗了,他們吸不出一絲煙來,只好不緊不慢地在鞋底上磕掉,才將目光收回,慢條斯理地說:可有些年頭沒種那東西了,記得還是那年,那個“誰”在的時候種過一回……于是,秋日遲遲,風吹堤岸,男男女女的人們在那里往返,收割,浸泡,埋壓泥土。
……
苘麻稈外面的一層麻皮就要脫落了,它們松松軟軟似脫未脫地掛在麻桿上面,單等著人們來剝?nèi)。那個夏天雨水奇多,我多希望每一場雨,都能沖淡小池塘里散發(fā)的撲鼻的惡臭,可是每次經(jīng)過那里,味道不是減輕了,而是越來越濃了。因此一打那兒經(jīng)過,我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快速離開。那是我們?nèi)ズ訛┑谋亟?jīng)之路。河灘上的園子里種著各種各樣的菜蔬:茴香,豆角,倭瓜,西紅柿,還有大蔥,茄子,芹菜。每天早晨,人們睜開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園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拔幾根大蔥,摘走個西葫,或摘一把豆角,兩個茄子。他們無一例外要硬著頭皮經(jīng)過那個浸泡著苘麻的池塘。他們看著那一塘臭水和壓在濕泥下的一捆捆苘麻,憋著氣,把頭扭向另一邊,緊走幾步,快速離開。
終于有一天,人們圍起了半壁池塘,他們用鉤子將一捆捆的苘麻撈出來,又用鐵杈將它們叉到場院邊上,將散著惡臭的一片片麻皮剝下,洗凈,擰干,在樹樁上摔打,摔成一縷縷柔軟的線條,才掛到木架子上晾曬起來。秋天的艷陽高高地照耀著大地,照耀著曬著苘麻的場院。半場院的苘麻,被風一吹飄飄蕩蕩,如柳絲飛舞。一場場秋雨之后,池塘的水終于散去了惡臭,清澈見底了。蹲在水塘邊上又可以久久地看那些浮在淺水里的小水蚤,上下跳躍的小甲蟲,來回游動的小蝌蚪們了。這時,青綠色的苘麻也就曬成了銀白色。人們把它們從木架子上卸下來,碼成方形,牢牢地打成捆,才放進倉庫深處儲藏起來。
記得祖父曾用它們紡麻繩,是馬車上常常用到的那種粗大的繩子,那些繩子上斑駁交錯的花紋緊密有致地絞織在一起,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綁著莊稼,捆綁著人們,也捆綁著那片土地。
祖父搖動紡麻車的`時候,也是葉枯實落之時吧。實在記不得是在怎樣一個下午了,那么遙遠的事情,那么悶的一個天氣,兩架紡麻車在安靜的街道上,用一根長長的麻匹打發(fā)著寂寞的日子。紡車依呀搖動,將銀白色的麻匹搖成一條長長的繩索。三個紡繩的人,佝僂著腰身,土黃色的面孔,精瘦的脊背,汗衫,枯藤般的手掌,發(fā)著亮光的仿繩瓜子。紡車搖起來,慢慢靠近,又被迅速拉遠。我停在他們近旁,是他們所在象限里的一個隨時移動的坐標,隨著紡車的搖動,不斷位移,從一個象限,到另一個象限;最后,他們停在那里不動了,而我卻在更遠的地方默默地回視著這一切。
夏收的苘麻是一種高大的植物,梧桐樹葉一樣形狀的葉子長齊了,苘麻地里也就密不透風了。它們開著小而玲瓏的淺黃花朵,細膩而又柔滑,似是不該長到那么高大的身姿上去;這或許正是它們蠱惑我們的地方吧——一瓣一瓣撕下,貼在唇邊或舌尖上,再一瓣瓣舔食到嘴里,慢慢咀嚼,思味,感受著絲綢一樣的綿滑,清香留于唇齒,花月歸于寂滅。苘麻的籽實,在未成熟之前呈瑩潤的乳白色,大小如芝麻。我們淘氣的時候,就三五成群跑到苘麻地里摘那些帶剌的半扇磨盤。剝開碧綠的表皮,從邊上輕輕一擠,那些排列有致的小顆粒就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仿佛在里面束縛太久,跑出來透口氣,卻不想入了虎口。籽實熟了,黑色,卻不似夜色那般黑,也不似黑夜那般柔;所以,只記取了它們的堅硬,一種果實的堅硬,留在我們的感覺系統(tǒng)里。我們沒有理由拒絕這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享受。我們總是品嘗著大地賦予我們的一切——甘甜和疾苦。
三、清香玉米
每年的農(nóng)歷七、八月份市場上就有賣青玉米的了。青葉里包著黃的,白的,還有雜色的玉米。有時間了買幾棵回來,剝皮,去線,洗凈蟲蝕,擱鍋里加水大火煮熟,滿屋飄著玉米的清香。趁熱取來食之,美味入口穿腸,勝過饗宴。自家有地,秋天吃青玉米不愁,也就不拿它當回事。離開鄉(xiāng)村后,地沒了,煮玉米卻成了想念中的時令美食。秋天回鄉(xiāng)村老家,堂兄、堂妹、嬸嬸和嫂嫂們總要用麻袋裝一些帶回;更有農(nóng)村來的同事,過他們家玉米地也劈下幾棵捎來,很讓人感動。還有個同事,閑時把工廠前的溝坡上都種了玉米。秋后,玉米熟了,就讓人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吃,要吃就到她的玉米地去劈。她說那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怕我們不愛吃,又不好意思駁她面子,就讓別人來問。一聽有青玉米,幾個人哪里還管什么風度,打聽好了是哪塊地,不由分說如蝗蟲一樣奔玉米地飛去了。
吃青玉米是有故事可講的。
早年,有幾個堂叔、堂哥被派夜工,休息時經(jīng)不住美味的誘惑,就從地里偷玉米,在牲口棚里煮了吃,被發(fā)現(xiàn),一并罰了工分。據(jù)說,幾個人吃得正香,門一響,抬頭看,卻是那滿臉堆笑,掌握著懲罰大權(quán)的人站在門口,幾人立時嚇得目瞪口呆傻了眼,連玉米都不知道怎么吃了。懲罰是必然的,借出工之機集體偷玉米吃,性質(zhì)嚴重,每人罰工十個。十個工就是100個工分,在農(nóng)村工分可是人的命根,就因為吃棵玉米就罰這么多,讓人咋舌,但是不這么“殺雞”又怎么能讓“猴們”知道歷害。這叫殺一儆佰。
過后,人們問起此事,他們就哈哈大笑,說自己當時怎么怎么地狠狽,怎么怎么地想有個地縫鉆進去?梢,英雄走“麥城”,是那么可歌可泣。
還有一人偷玉米被逮著了在全村人面前做檢討的事。那是個秋天之夜,星星剛剛在天空眨眼,大隊喇叭里就開始喊人們到隊部前集合。隊部前就是大街,幾乎全村人到齊后就有人搬了張椅子放在路燈下,不久偷玉米的人站了上去,迎著全村人的目光,低頭檢討自己的“罪行”;蛟S是羞愧,或許從沒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話,他吞來吐去,也說不出個整句,當人們聽清一句:我偷的是黃棒子、白棒子時,全體公民竟“嘩”地一下樂開了鍋,并且東倒西歪嘻嘻哈哈,讓個檢討會很不正規(guī),也不嚴肅,現(xiàn)在看還有些滑稽和娛樂的味道。后來,人們將這句話像唱大戲中的臺詞,傳來傳去,誰想起就唱一回。但是,仍然擋不住有人往家背青玉米,這都是因為玉米那美味的誘惑啊。
更因為玉米的美味有人燒而食之。是就地挖坑做成灶,上面放柴禾,柴禾上放玉米,玉米上再放柴禾后才埋了土,然后點著了下面的干柴,這樣,又蒸又燒又悶,不久玉米就熟了。此方法雖味不出,但會在田野冒起縷縷青煙,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大多想吃青玉米的人,都是把玉米放筐底用柴或草蓋上背回家,躲過了看青人,晚上一家人大口朵碩吃玉米;躲不過,被人翻了去,挨罰。
咱從小就是紅孩子,對人家的東西絕沒有占為已有之邪念。每回在村口遇看青人翻別人的背筐都要為此而心跳加快,緊張得不得了,怕抓了被翻人的現(xiàn)形。看青人拿根帶尖的鐵棍,也不打開筐里的柴草看,只將鐵棍狠狠地朝著背筐扎幾下,有倒霉的被扎出來,自認罰了,扎不出來,懷著萬幸勝利出逃,F(xiàn)在才知道,那是侵犯人權(quán)的事。沒辦法,法律不普及,人們也沒有那意識,都不知道保護自己,更不知道偷東西是犯法。
青玉米還有一種吃法,是做熟飯后把它們帶皮埋進灶灰里,有一半個時辰就熟了。從灶堂扒出,連吹帶拍弄掉灰沫,外焦里嫩,松軟上口,吃起來噴香噴香的,那是一個享受,F(xiàn)在,看市場門口有用烤羊肉串的爐子烤玉米的,玉米被斷成小塊,烤了多少回不知道,反正那玉米已是硬梆梆,還糊不拉哧的,看著就沒胃口。
人們把干老的玉米磨面,分出粗細,粗的碴子煮粥,細的貼餑餑,蒸窩頭。母親煮玉米碴粥很好喝,冬天早上喝碗母親煮的玉米碴子粥,暖胃,一整天都身心舒適。但母親貼玉米面餅子就沒有三嬸做得好。三嬸的玉米面餅子貼得薄。薄薄的一層餅子,一面脆香,一面酥軟,再加大鍋炒白菜,吃起來順口。五妹就是吃三嬸的貼餑餑長大的,所以時常念叨。
學經(jīng)濟地理時才知道,玉米的家鄉(xiāng)在墨西哥,到它以客為主種遍中國無敵手已是中國的明朝時代。這個反客為主的農(nóng)作物是許多中國小老百姓從貧窮過度到小康的見證。而今誰知道,青玉米已不是昨天的青玉米,它們被科學種田弄出了許多品種,什么甜玉米,粘玉米,水果玉米?墒牵詠沓匀,卻都不如那笨玉米清香氣足實。
四、空山煮白石
現(xiàn)在,我仍然記著芝麻葉的粗糙,短小的葉柄,長心形的葉片,凸起的寬寬的葉脈。這樣寫著時,我仿佛又觸摸到了它們,并且一不小心又被它劃疼了胳膊。
我們喜歡把它們畫在園子周圍,再畫密密的花朵,權(quán)當是園子的界限或籬笆。它的淡粉色長筒狀的喇叭花上,絨毛太多,像是它的毛發(fā),總不比豆角花的精制和美。這樣的花圍著芝麻桿一朵一朵拔高往上開,就有人借了去,比喻人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想必這話,一定是吃飽喝足心情舒暢時說的,怎么聽都讓人眉開眼笑。芝麻花謝了,就有一個個小房子從芝麻桿上斜斜地長出來,里面各有四間房,六間房,八間房,每間房子里住著排列整齊的一粒粒的芝麻,太多,太小,數(shù)不過來,數(shù)不過來就不數(shù)了。秋天了,小房子會在某一天自動把天窗打開,這時候,你再也不能隨便提溜起一棵芝麻秸;因為那些小小的芝麻粒在里面住得太久,悶壞了,它們隨時準備從天窗跳出來。哪怕你把它們的房屋稍稍一傾斜,它們都會不失時機,一個跟一個地光著腳丫子往外跑。那樣子像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孩子,第一次見到藍天白云和五彩繽紛的世界,它們會好奇地一下子跑得哪里都是。所以,人們收芝麻的時候不能等它熟透了,而是提前開鐮,打好捆再拉到場院上,根沖下,梢沖上,成圓錐狀碼放整齊,或就把它們倚在房山上,一任秋風秋雨的吹打。直到秋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人們才在臨近芝麻垛的地方放張席子,把芝麻秸倒提過來,用木棒“啪、啪、啪”地敲打。一捆一捆的芝麻秸從上到下敲打完了,也收不了多少芝麻。芝麻收成低,金貴。人們吃油,靠它,就更珍惜。
母親把芝麻裝在一個小布口袋里放著,胡同里來了換香油的,就取一些去換。香油師傅秤芝麻的那桿秤小而精致,和藥鋪里的差不多大小,他們秤芝麻時一定要讓顧客看著,都瞧得心明眼亮才放下秤桿,不會像現(xiàn)在的一些買賣人,沒等你看清,東西已裝好,錢價也報了出來。芝麻的種子小,小如針鼻兒,還扁,這一扁,就更像針鼻兒了。想看針鼻大的一粒芝麻的構(gòu)造真難,我們碾碎了多少芝麻種子,也沒看清呢。這倒讓我想起了我們種園子時的游戲,用一排排的芝麻擋著其他莊稼,只因為即便有人偷,也不過是小小的芝麻。
據(jù)說道家煮五石英法中就有粒黑芝麻,此中余四粒都可謂白,而只其為黑,卻也一黑而白了,倒是有味道——叫煮白石。在齋戒后的農(nóng)歷九月初九,將薤白、黑芝麻、白蜜、山泉水和白石英放進鍋里熬煮,煮得云霧四起,一派超然,可見是極雅的事。這雅事俗人的確做不來。再看九月初九已是空山人遠,落葉蕭蕭,秋聲絕盡,四野無蹤,天地一派清和。道家們和著一習靜寂的清風煮石論道,悠哉?墒牵赣H卻不能用芝麻去煮石頭,徒求一個雅趣而置生活全無著落,而只將芝麻炒熟,用桿面杖桿成面,加了鹽,給我們下飯。這也不過是我們生病時的待遇了吧,那時候的日子就這樣。
吃青玉米是有故事可講的。
早年,有幾個堂叔、堂哥被派夜工,休息時經(jīng)不住美味的誘惑,就從地里偷玉米,在牲口棚里煮了吃,被發(fā)現(xiàn),一并罰了工分。據(jù)說,幾個人吃得正香,門一響,抬頭看,卻是那滿臉堆笑,掌握著懲罰大權(quán)的人站在門口,幾人立時嚇得目瞪口呆傻了眼,連玉米都不知道怎么吃了。懲罰是必然的,借出工之機集體偷玉米吃,性質(zhì)嚴重,每人罰工十個。十個工就是100個工分,在農(nóng)村工分可是人的命根,就因為吃棵玉米就罰這么多,讓人咋舌,但是不這么“殺雞”又怎么能讓“猴們”知道歷害。這叫殺一儆佰。
過后,人們問起此事,他們就哈哈大笑,說自己當時怎么怎么地狠狽,怎么怎么地想有個地縫鉆進去?梢姡⑿圩摺胞湷恰,是那么可歌可泣。
還有一人偷玉米被逮著了在全村人面前做檢討的事。那是個秋天之夜,星星剛剛在天空眨眼,大隊喇叭里就開始喊人們到隊部前集合。隊部前就是大街,幾乎全村人到齊后就有人搬了張椅子放在路燈下,不久偷玉米的人站了上去,迎著全村人的目光,低頭檢討自己的“罪行”;蛟S是羞愧,或許從沒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話,他吞來吐去,也說不出個整句,當人們聽清一句:我偷的是黃棒子、白棒子時,全體公民竟“嘩”地一下樂開了鍋,并且東倒西歪嘻嘻哈哈,讓個檢討會很不正規(guī),也不嚴肅,現(xiàn)在看還有些滑稽和娛樂的味道。后來,人們將這句話像唱大戲中的臺詞,傳來傳去,誰想起就唱一回。但是,仍然擋不住有人往家背青玉米,這都是因為玉米那美味的誘惑啊。
更因為玉米的美味有人燒而食之。是就地挖坑做成灶,上面放柴禾,柴禾上放玉米,玉米上再放柴禾后才埋了土,然后點著了下面的干柴,這樣,又蒸又燒又悶,不久玉米就熟了。此方法雖味不出,但會在田野冒起縷縷青煙,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大多想吃青玉米的人,都是把玉米放筐底用柴或草蓋上背回家,躲過了看青人,晚上一家人大口朵碩吃玉米;躲不過,被人翻了去,挨罰。
咱從小就是紅孩子,對人家的東西絕沒有占為已有之邪念。每回在村口遇看青人翻別人的背筐都要為此而心跳加快,緊張得不得了,怕抓了被翻人的現(xiàn)形。看青人拿根帶尖的鐵棍,也不打開筐里的柴草看,只將鐵棍狠狠地朝著背筐扎幾下,有倒霉的被扎出來,自認罰了,扎不出來,懷著萬幸勝利出逃,F(xiàn)在才知道,那是侵犯人權(quán)的事。沒辦法,法律不普及,人們也沒有那意識,都不知道保護自己,更不知道偷東西是犯法。
青玉米還有一種吃法,是做熟飯后把它們帶皮埋進灶灰里,有一半個時辰就熟了。從灶堂扒出,連吹帶拍弄掉灰沫,外焦里嫩,松軟上口,吃起來噴香噴香的,那是一個享受,F(xiàn)在,看市場門口有用烤羊肉串的爐子烤玉米的,玉米被斷成小塊,烤了多少回不知道,反正那玉米已是硬梆梆,還糊不拉哧的,看著就沒胃口。
人們把干老的玉米磨面,分出粗細,粗的碴子煮粥,細的貼餑餑,蒸窩頭。母親煮玉米碴粥很好喝,冬天早上喝碗母親煮的玉米碴子粥,暖胃,一整天都身心舒適。但母親貼玉米面餅子就沒有三嬸做得好。三嬸的玉米面餅子貼得薄。薄薄的一層餅子,一面脆香,一面酥軟,再加大鍋炒白菜,吃起來順口。五妹就是吃三嬸的貼餑餑長大的,所以時常念叨。
學經(jīng)濟地理時才知道,玉米的家鄉(xiāng)在墨西哥,到它以客為主種遍中國無敵手已是中國的明朝時代。這個反客為主的農(nóng)作物是許多中國小老百姓從貧窮過度到小康的見證。而今誰知道,青玉米已不是昨天的青玉米,它們被科學種田弄出了許多品種,什么甜玉米,粘玉米,水果玉米?墒,吃來吃去,卻都不如那笨玉米清香氣足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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