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果經(jīng)典隨筆散文

　　與一棵無花果相識的那年春天，我正值七歲。

　　父親是從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用自行車把它馱來的。那天，父親要把它種在我們家院子里的西頭，我頗有興致地拿著小锨去幫父親的忙。樹種好了，父親對我和妹妹說，這是一棵無花果，它不開花，只結(jié)果子，過兩年，或許明年，他就能結(jié)果子呢。父親還說，無花果不成熟的青果子可是有毒性的，你們可不要偷著摘吃啊。

　　自小厭惡一切可能有毒的東西。譬如蜈蚣、蝎子、長蟲，甚至是一個印有骷髏頭的敵敵畏瓶子。豈止是厭惡，確切的說我對它們是天生懷有一種恐懼的心理的。

　　就曾看到過，東鄰的男孩子，我最要好的玩伴，被山上的蝎子蜇了手，手指腫得又粗又亮，在家里扯著嗓子嚎叫了半天呢。還有，那年，村里的一個年輕女人突然就喝了敵敵畏，痛得在地上打滾，沒來得及送去醫(yī)院，就躺在土窩里疼死了。那天，我自然是沒敢去看，我是事后聽大人們說的。單是聽說，就讓我著實(shí)害怕了很長時間。

　　我在想，那些蝎子一類的丑陋的東西大抵是有毒的，但是一棵青枝綠葉的無花果怎么也會有毒呢。雖然有些迷惑，但對于那棵小小的無花果，心里終究是生出了一些小小的芥蒂。

　　即使心存芥蒂，每天，卻還是禁不住想去探望一下那棵無花果。因?yàn)樗�的確是我們村里唯一的一棵無花果。所有見過它的小孩子，還有大人們，都不認(rèn)得它。只是，我從不會伸手撫摸一下它的枝葉，甚至不想與它靠得太近。望著它的身下，那一小片黃土，時或干渴得裂了些縫，我終究也沒有為它澆上一瓢水。我家的那口大水缸，就一直默默地立在北屋的西窗下。

　　無花果就那樣兀自地生長著。冬天來臨時，父親為它裹上了一層御寒的麥秸。那時，立冬之后的風(fēng)有些冷，我趴在炕上，隔窗望著父親在給那棵無花果穿過冬的衣裳。父親吆喝我?guī)兔�，我賴在暖暖的炕上，不肯下來。直到父親拾掇完了手上的活路，進(jìn)得屋來，我仍慵懶在炕上，始終沒有走到院子里，走到那個冬天一棵無花果的清冷世界里。

　　第二年開春，院子里的積雪剛剛化盡，土地松軟而濕潤。那個春天，父親又帶回一棵細(xì)細(xì)的石榴樹苗，栽在院子的東墻下。石榴樹，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村里很多人家的院子里也栽了石榴樹，有的已是婆娑成蔭了。雖也偶爾吃過它們結(jié)的石榴，卻到底不是自家的，沒有盡興地解了一個孩子的饞癮。那日，父親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了石榴樹，便立刻令我幼稚的心地升起了許多的誘惑，并迫不及待地憧憬起秋天的光景來。

　　自家的院子里也有了一棵石榴樹，這對于一個渴望甜美的孩子來說，那棵有毒的無花果就可以簡化為烏有了。

　　陽光逐漸熱烈起來的時候，石榴樹已是長高了許多，并變得亭亭玉立起來。細(xì)碎的葉片，旁逸的枝條，在日頭下清清亮亮的，很有些晃人的眼目。

　　隔一兩日，我就會用那個大大的葫蘆水瓢，舀滿了水，雙手使勁端著，極其認(rèn)真地澆在石榴樹的身下。然后，我站在那里，向一棵幼小的石榴樹作出一番深情的凝視。

　　春天過去了。那年，石榴樹并沒有開出一朵花。

　　那棵無花果，在沒有多少目光注視的空間里，過著自己白露清風(fēng)的日子。偶爾瞥去一眼，望見它的身姿竟壯大了許多，更多的葉片泛起亮色，在風(fēng)里向我頻頻揮動著手。

　　一日午后，一只蝴蝶翩然飛來，在石榴樹的上方飛旋了許久，卻沒有落下。它又旁若無人地飛過我的`頭頂，旋即，到達(dá)了無花果的身邊。沒有絲毫的猶豫，那只蝶，輕盈地飛落于一片翠綠的葉子上。

　　很想捉住那只美麗的蝴蝶。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蝴蝶卻倏地飛起，圍著無花果轉(zhuǎn)了幾圈，然后越過院墻，不見了蹤影。

　　小小的心情若有所失。卻驀地看到，幾個圓圓的果子，擠在一叢枝葉里。果子宛如海棠大小，青青綠綠的，閃著誘人的亮澤。我剛想伸出手，卻又想起父親的話……

　　自此，我便也會常常光顧一棵生了果子的無花果。偶爾，也會為它端來一瓢水，向它作一番別樣的注目。只是，曾經(jīng)心生的芥蒂，終究不會輕易地脫落。

　　青綠，粉紅，然后是絳紫，那幾個果子的顏色，在那個夏季的光陰里，就這么微妙地變換著。及至夏至?xí)r節(jié)，那幾個果子便如核桃般大小了。

　　那日早晨，陽光和鳥鳴剛剛將我撩醒。母親的一只手，還有一個紫紅的果子就同時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母親的手粗糙而溫暖，那是我最熟悉和依戀的一種質(zhì)地。那枚果子是無花果，我一眼就認(rèn)得它，它已經(jīng)與我相識很久了。

　　母親說，嘗嘗吧，很好吃呢。我猛地抖了一下，終究是接過了一枚散發(fā)著微香的無花果。捧著它，看了許久，像是審視一個未曾見過的陌生人。

　　可以吃嗎？我問。母親說，很好吃呢，你快嘗嘗。我說，爸爸說過它有毒呢。

　　無花果的果子成熟了，就沒有毒性了。在窗外忙活的父親，隔窗向我作答。

　　咬開果子的皮，舔一下。咬一小口，軟軟綿綿，甘甜而芳香……我臥在炕上，陶醉在一種驚詫的甜美里。

　　那個早晨，一枚無花果的滋味，讓我心存許久的芥蒂，瞬間長成了一枝芬芳的花朵。

　　兩年后，石榴樹也開始開花結(jié)果了。我家的院子里，東邊一棵石榴，西邊一棵無花果，春夏秋冬，就那么默默地轉(zhuǎn)換并吐露著青澀和成熟，耳鬢廝磨的枝枝葉葉，用最后的甘美和色度，將一個個瘦長的季節(jié)，回饋成豐腴的顏色。

　　只是，我一直記得父親曾經(jīng)告誡過我的話。

　　許多年后，在一本書里，我真正認(rèn)識了無花果。我知道了，無花果不僅營養(yǎng)豐富，且有許多的保健功效。它可以促進(jìn)消化，抗炎消腫，還可以預(yù)防腫瘤，降低血脂和血壓。

　　我對站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無花果，那棵不屑于別人的眼神，一直安靜地生長，安靜地結(jié)著果子的無花果，不禁刮目相看了。

　　又是一個采摘無花果的日子。我托著一把絳紫的果香，問已經(jīng)年邁的父親，爸，沒有成熟的無花果真的有毒嗎？父親笑說，你還記著啊？那時候，我不那樣說，你和你妹妹能讓它的果子等到成熟嗎。

　　哦，原來是這樣。

　　或許，父親并沒有說謊。世間，一切的青澀大都是有小毒的。唯有，靜下心來，等到飽滿的成熟，才能得到一份富含養(yǎng)分的甘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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