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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的繁盛時代散文
上周,搬進(jìn)城里一塵不染的新家。
推開向陽的移門,就可進(jìn)入敞亮又寬闊的大曬臺。
曬臺中央晾曬著我剛洗的衣衫,它們沐浴著陽光,隨清風(fēng)曼舞。每件衣衫幾乎都是新的,是啊,現(xiàn)在誰還穿破衫爛褲呢,就是貧困山區(qū)的人們也不至于補(bǔ)丁連身了,城里人買服飾更是趕潮流,等新鮮勁一過,覺得款式過時了常棄之不顧。
現(xiàn)在家家都有“浴霸”,三天兩頭能洗澡換衣,戶戶都有自動洗衣機(jī)任勞任怨,洗衣不再艱難,躺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品著茗茶、瞟著電視就能坐享衣凈。
這不禁讓我想起四十年前洗衣的凄苦艱辛但又趣味盎然來。
一
母親忙農(nóng)活,洗衣常由上了年紀(jì)的奶奶干。奶奶大清早就備一個碩大的木盆放在院子中央,上面橫三條木棍,把盛滿草木灰的竹筐置其上,灰中間扒一個深坑,用瓢舀挑來的溝塘水往坑里潤,草灰濕透之后,就會有水吧嗒吧嗒地往盆里滴,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從早晨忙到中午,能浸潤出一滿盆黃澄澄的堿水來,奶奶取上面清澈的部分留作洗衣,其含堿性故可去污,能省卻半塊“胰子”呢。我每每都是積極參與者,忙著找木棍,跟著掏草灰,幫著刨灰坑,爭著舀塘水……弄得灰頭土臉,也濕了袖子與褲腿。奶奶會一遍遍地提醒我,但并不拒絕我當(dāng)她的助手。
奶奶拿個大木搓板,坐在鋪有草墊的木墩上準(zhǔn)備工作。我則早早搬來那條光面的方凳放在盆邊,在把衣服投入堿水之前干著一件我最喜歡的趣事,就是把衣服翻過來,逮里面的虱子,把俘虜們一一押到方凳上亮相,看它們急不可耐地爬動,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等它們越過我畫的紅線,就用那光滑的玻璃片碾軋它們,把它們一一“槍斃”,那脆脆的聲音當(dāng)是我最得意的槍響。不過,舍不得隨便讓大虱子斃命的,它們肥碩的憨態(tài)是可掬的,也是我寄予能放最響槍聲的載體,是我壓陣的“大炮”,怎能不珍惜呢?有時,也會把它們裝在青霉素藥瓶里,去和小朋友們“賽豬”,看誰的“豬”更肥,跑得更快,槍聲更響,對輸者的懲罰是被贏者刮鼻子。這是我兒時最原始最單純的游戲,相當(dāng)較真,似曾啟發(fā)過我的進(jìn)取精神,也或培養(yǎng)了我的嚴(yán)謹(jǐn)品格。
生活的磨礪把我培養(yǎng)成了捕虱的高手,它們藏匿何處我心知肚明。褂子上最愛藏在腋窩下,我會小心翼翼地翻每一只袖管,一點點往外拉,一步步去詳查,讓每一個敵人都無處遁形,袖子的“疊邊”下是我搜查的重點,每每都有喜人的收獲。褲腰也是一個重點,我會捂住整個腰部,慢慢地翻轉(zhuǎn)一圈,在褶皺里常常藏著大家伙,讓我驚喜連連。褲襠里的虱子很肥碩,只是那虱子也如褲襠一樣的騷臭難聞,個個灰頭土臉的不夠衛(wèi)生,不過,為了圍殲它們,我也顧不了那點難耐而是勇往直前了。
虱子逮完了,有時還不過癮,憶起它們的滔天罪行,就想讓它們斷子絕孫。于是,就開始尋找它們下的“子”——那一個個比芝麻粒還小的白點圓鼓鼓滑溜溜的,隱在“疊邊”下,用兩個指甲一擠,噼啪脆響,每一聲脆響就意味著消滅了敵人的一個子孫。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會得意洋洋地高舉著衣服喊“虱子完蛋了”,像勝利的將軍揮動著凱旋的旗幟。奶奶會投來贊許的眼光。
有時虱子太多了,靠我的逮和奶奶的洗,是不能徹底消滅它們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需要煮沸草灰水,然后把衣服浸泡其中,讓虱子在滾燙的洪流里全軍覆沒。這樣來得太快,太絕,沒了辛苦又快樂的搜捕過程,顯得單調(diào)乏味,也不能讓我在小伙伴面前顯擺高超的捕虱技巧,更不能和他們進(jìn)行“賽豬”了,不免遺憾和失落。長大后,才知道奶奶不常用這個法子的真正原因不是怕我遺憾和失落,而是為了節(jié)約緊巴巴的柴草。
二
可無論如何都剿滅不了虱子,它們咋那么繁盛呢?
也許是如下原因吧。
那時一家人多半只有一個床鋪,被舊褥破,鋪下的草墊子疙里疙瘩、齷里齷齪,一窩灰不溜秋的小孩子和父母擠擠挨挨地縮在一塊,咋能不滋生虱子?一個人生了虱子,一家人就會在相互依偎中為虱子的繁衍生息、開疆拓土提供方便。即便如此,孩子們還是非常留戀和父母同被窩的溫馨,即使大了,需要分床,也要男孩們一個鋪,女孩們一個鋪,很難獨鋪。哥姐們能自己下鋪尿尿,而弟妹們時有尿鋪,但哥姐們并不氣惱弟妹們把被窩擾得臊味難耐,他們把弟妹們從濕漉漉的地方挪開,而自己會側(cè)身半就在濕冷處。那臟兮兮的臊窩正是孕育虱子的沃土。
作為男孩,雖然都留著平頭,也常感覺頭癢,讓兄弟姐妹幫著看一看癢的地方是不是有活物,他們搜索后常有收獲。男孩們知道那是家人混用衣物所致,但不會埋怨家人,他們明白家人們共同養(yǎng)育著虱子,自己也有一份光榮的責(zé)任。
女孩子們閑暇時會串門,一件秘事是互相梳理長發(fā),其中一個關(guān)鍵步驟就是逮虱子。在濃密的發(fā)叢里慢慢地尋,孜孜地覓。姑娘們眼力不錯,不時會有碩大的家伙被揪出來,讓憤怒的主人擠死在殷紅的指甲間。女孩們往往在這樣的互動中鑄成終身難忘的情誼,結(jié)成心心相印的閨蜜。
小時候,我馱著妹妹或背著弟弟跑東家玩西家,也摟著鄰里的孩子們“擠油油”或藏貓貓,大家對彼此身上的汗餿味習(xí)以為常,并沒有誰嫌棄對方。玩伴們在晚上于誰家玩累了困了,就鉆進(jìn)誰家被窩里睡去,沒什么講究和忌諱。有時,也會換穿同伴的新衣,去獲得變換后的新鮮感滿足感和幸福感。所以,我們是不自覺地共享了不同家庭的虱子。
夏天的晚上酷熱難耐。男人們會卷個席筒、夾著被單到村外的曬場上納涼,先掃出一片凈地,然后大家的席子邊邊相連,一字排開成斑駁陸離的彩帶,既能就近說話,也能防止被單蕩到席外粘上塵土。我也興高采烈地頂一張破席茬,融入那彩帶里。開始睡不著,聽長者講天上的嫦娥、織女,說地上的牛郎、許仙,讓我稚嫩的.心靈沉浸在夢幻的世界里,如癡如醉。第二天清晨,露水打濕了曬場,大家東斜西歪地蜷曲在彩帶里,有的孩子竟鉆到他人的被單下取暖,主人不會介意,還嘻嘻地笑,喊醒夢中的孩子,叫他們別誤了早飯。在這樣的親密無間中,大家身上虱子的交流自然會暗暗進(jìn)行?纱蠹疫是歡歡喜喜地擠在一塊,遙望燦爛的銀河,聽著長輩們稀奇古怪的故事入眠,很是滿足和愜意。
鄰里有紅白喜事時,客人多,睡不下,鄰居們會邀請客人過去安歇,像對待親人那樣的周到熱情,賓主都不會顧忌虱子的存在。這種無所顧忌的熱情讓客人有機(jī)會為虱子的“進(jìn)出口”做出貢獻(xiàn)。
那時候,我和弟妹們最喜歡去姑家走親戚,因為姑賢惠,姑父也和藹,他們的仨孩子和我們年齡又相仿,在一塊玩得自由瘋狂開心。清晨,孩子們縮在一個被窩里,等待姑烙餅吃,就像梁上巢中的乳燕,嘰嘰喳喳地嗷嗷待哺。吃完烙餅后,油膩膩的小手在臟兮兮的抹布上胡亂蹭一下,就縮回被窩撓癢癢。有時還互撓夠不著的后背,舒服極了。他們都知道我生虱子,但從不嫌棄帶虱子的我,我也知道他們的被窩里有虱子,但還是覺得那被窩里暖意融融。這樣,親戚家的虱子在這樣的走訪中連成“親姻”就在所難免了。
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時,中間有短暫的休息。這時,男人們坐在田埂上吞云吐霧,女人和孩子們多半兩兩結(jié)合在一起擺弄頭發(fā),逮平時無暇顧及的虱子,交流著捕虱的經(jīng)驗和懲虱的方法。這讓我不禁想起《自然》欄目里猴群閑暇時互相打理毛發(fā)——互敬互愛的情景。也許,這是人類由猴子進(jìn)化來的一個鮮活佐證?我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進(jìn)化論的新佐證而激動。
上初中后,男同學(xué)都是半大小子了,可衛(wèi)生狀況還是不理想,從10月到第二年的5月大半年里不得洗澡,于是身上有蹭不完的癢。天冷時,一下課,男孩們會靠墻“擠油油”,一方面是為了取暖,另一方面許是為了和虱子制造的癢癢相抗衡。晚上,滾大草鋪而眠的我們總免不了在脫衣后撓刺前胸后背、腰間襠內(nèi),有的還湊熄燈前短暫的時間把衣服翻過來,在關(guān)鍵部位逮幾個罪魁禍?zhǔn)祝越獗或}擾一天的心頭之恨,然后快意地拱在被筒里和橫七豎八的同學(xué)們擁在一塊沉沉睡去。地鋪的潮濕,虱子的橫行,讓我們共生疥瘡,晚上,不得不光著腚抹硫磺膏,夠不著的地方互相幫忙,寢室內(nèi)充斥著硫磺的特殊香味。我們會利用星期天曬被子,里里外外精心搜尋,逮一個星期來被我們辛苦養(yǎng)大的虱子們。我們不曾互相怪罪虱子是對方引來的,我們只是和虱子作戰(zhàn)的親密戰(zhàn)友;我們不曾互相怪罪疥瘡是對方傳染的,我們只是抵御疥瘡的患難之交。
八十年代初,我上了師范學(xué)校,單人單床,一周洗一澡,也少干農(nóng)活出臭汗,家人把最新最干凈的衣服給我們穿,把最新最干凈的被褥給我們蓋,所以與虱子也就漸行漸遠(yuǎn),疥瘡也隨之銷聲匿跡。
三
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生活好起來了,新衣替了舊衫,錦被換了破褥,春夏秋冬常洗澡勤換衣,一人一鋪,哪里還有虱子的容身之地和傳播途徑呢?家養(yǎng)的豬也被洗刷得細(xì)皮凈肉的,沒了虱子的棲身之所。以前豬哼哧哼哧地蹭癢多耗力氣啊,勢必耽誤生長,現(xiàn)在吃飽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怎不膘肥體壯?如今的人啊,多大肚翩翩者,難道也是貪吃山珍海味,又不需費(fèi)力蹭癢之故?我不能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人畜肥胖同理而自豪。
如今,我們徹底告別了虱子繁盛的時代。
再也找不到洗衣時腌臜祖孫齊上陣的那種默契了,再也找不到兄弟姐妹擠擠挨挨睡在一塊的那種親昵了,再也找不到親朋嗅著對方腳臭汗餿還能同榻而眠的那種親密了,再也找不到同學(xué)一起逮虱時同仇敵愾的那種友情了,再也嗅不到同伴互幫互助涂抹硫磺膏時散發(fā)的陣陣藥香了,再也看不到母女、姐妹、閨蜜、鄰里互相搬著頭仔細(xì)捕虱的《自然傳奇》了。
周圍的人們渾身散發(fā)著各式各樣沁人心脾的濃香,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酸臭和汗餿,可我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真切感受到人們似很陌生,每個人似罩在自己的孤獨濃香里,包裹在靚麗服飾下的一顆顆躁動的戒心時時刻刻地警戒著這個世界,人們看世界的狐疑眼神便是明證。這常常讓我畏怯不已,我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點滴,但作為人師的我想影響自己的學(xué)生,期待著他們未來的人生不再生出無端狐疑的眼神,他們個人的濃香能交融在集體的大家庭里,也不再孤獨!
沒有疥瘡的時代說明我們衛(wèi)生了,除卻虱子的時代說明我們凈潔了?,在我們揮手別離那個“齷齪時代”,去迎接這個“璀璨時代”的當(dāng)口,若湮滅了情和義,人和人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會否僅僅只余下物質(zhì)和利益呢?那赤裸裸的利己主義會否掏空我們精神家園里5000年的厚重積淀呢?中華民族心靈的沃土難道沒有蛻變成荒漠的危機(jī)嗎?我們的“軟文明”和“硬文明”匹配起來又怎么能不失衡呢?
我不是一個復(fù)古主義者,可我又對過去有所留戀,這讓我不禁迷茫:是否要懷念和感恩那虱子繁盛的時代,是否要找回和承繼那時代的些許斑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