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散文隨筆

　　一

　　那年春天，隨一個旅游團(tuán)走進(jìn)大山，觀賞遍野桃花的盛開。賞花之余，面對著山坳里的一片麥田，正值上小學(xué)的兒子問，這是什么植物？我指著那一片油油的綠，說，這是小麥啊。兒子說，你能確定嗎？兒子似乎在懷疑，懷疑我能夠辨認(rèn)出小麥的眼睛。我對兒子說，我像你這么大時，幫著你爺爺奶奶耕田播種、割麥打場，哪一樣沒有干過。兒子卻并不專注于我的話語，他徑自走近麥田，奮力張開了雙臂……

　　春天的風(fēng)拂過麥田，吹揚起兒子前額的黑發(fā)，兒子揚起一臉的陽光和憧憬，面朝著那片綠色的波……

　　那是一片愈來愈近的麥田，那又是一片愈來愈遠(yuǎn)的風(fēng)景……

　　二

　　常常懷念故鄉(xiāng)的麥子，常常做一些相似的夢，夢到一些青澀和成熟的味道。幾十年過去了，青澀的季節(jié)漸已離我遠(yuǎn)去，故鄉(xiāng)的麥子，在我的夢里，也漸已長成，那一支支沖天的芒，氤氳了幾十年溫柔的劍氣，始終不偏不倚，不卑，亦不懼。

　　麥子，大概是唯一能夠被四季的風(fēng)霜雨雪歷練了筋骨的農(nóng)作物吧。

　　秋，對于別的植物，是蕭瑟和悲涼的，而對于麥子，秋，卻不是枯葉的飄零，不是燕子的離飛。

　　那些秋種的時節(jié)，晨露尚未來得及躲起，父親和母親，已是彎腰躬耕在長長的田壟里，亦步亦趨地行走在季節(jié)的時令里。母親牽著老牛，父親弓著脊背，扶著犁耬，將褐色的麥種和金色的希望，一粒粒，一起種進(jìn)松軟的田里。田地在晨曦里泛著褐紅的油彩，父親、母親、老牛，面朝土地，呼出沉熱的氣息，他們將一臉的汗珠和安然，毫不吝惜地灑向腳下的土壤。

　　就在這片浸潤著汗水和祥和的土地上，杜鵑在啼鳴、秋蟲在輕吟，那些躺臥在土壤里的纖小樸素的麥粒，它們將春的遙想探出深秋的衣袂，將生命的渴望伸出土地子宮的暖巢，頂一頭破土而出的快意，與陽光相親，與一場田野上的風(fēng)相親。

　　踏著麥子生長的韻腳，冬天說來就來了。冬天是做夢的季節(jié)，村莊是這樣，麥子也是如此。冬天的麥田，安靜而閑適，有不溫不火的陽光，有不疾不徐的風(fēng)，麥苗在這樣的夢境里，如嬰孩般微微地顫動，那姿態(tài)，讓恬然的白云掛起了幸福。

　　其實，麥田才是農(nóng)人冬天的溫床，有了它，農(nóng)人可以植入希冀和信念，可以將自己的夢，抑或是村莊的夢，緘封在這張溫暖幸福的大床上。有了這張綠色的床，村里便有了男人吆五喝六的酒事，有了女人東家長西家短的閑散，也有了老人在陽光底下，顫巍巍地晾曬自己貯存了無數(shù)個麥?zhǔn)煨狱S的夢的安詳。喝醉了，聊乏了，曬暖了，他們可以安心地睡去，有麥苗的酣睡，農(nóng)人才睡得安穩(wěn)，睡得飽滿而香甜。

　　雪，是冬天里不可或缺的精靈，它是麥子的貴客，便也是農(nóng)人的貴客。村莊里，無論老少，一踏上皚皚的覆蓋著雪的麥田，便擁有了許多晶瑩透明的童稚和憧憬。攆著北風(fēng)，攜著雪花飛舞的夢，揣著滿懷的欣喜沿著田埂漫行，深深淺淺的踏雪聲，匍匐著麥苗的微鼾，蹣跚的腳步，邁動著看得見的希望，渴望走向又一輪的成熟。走過雪封脂凝的田埂，回頭望望，那些或深或淺的腳印，多像一只只報春的喜鵲，翩然飛落……

　　當(dāng)麥苗打個長長的哈欠，睡眼朦朧地醒來，開始換一身新綠的時候，就猛然發(fā)現(xiàn)，春天，已是在山澗靜靜等候了。

　　春天的田野，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哼h(yuǎn)處的山巒將偉岸的胸膛呈現(xiàn)給明凈的天空，一溪山泉順流而下，歡快著向著山下的麥田迤邐而來。白云在麥田之上漫游，燕子和山雀成雙結(jié)對地低飛于連片的田間。麥田里，那一片沁人心脾的綠啊，如一湖蕩漾的碧波，望一眼，便醉了料峭的春風(fēng)，醉了低飛的鳥兒，更醉了正在開溝引水的農(nóng)人的心……

　　只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春天的土地就格外溫潤而慈愛，麥苗會變得嫵媚而舒展，農(nóng)人的心也會跟著變得明朗而清爽。這個時節(jié)，麥田就是鄉(xiāng)村最美的風(fēng)景，村莊的脈息和農(nóng)人的心跳也融入了麥苗分蘗、拔節(jié)的聲音。農(nóng)人不會用多美的語言去訴說春天、田野和麥子，但麥子知道，在春天生長的時候，農(nóng)人的心胸有多激情，目光有多明媚。因為麥子記得，春天里，那些忙碌于灌溉、施肥、鋤草的身影，那些樸素而動人的歡聲和勞作，那些滲入了麥子根系的濃得化不開的希冀和咸咸的汗滴。

　　當(dāng)布谷鳥的聲音讓麥子從翠色的春跌進(jìn)激情孕穗的夏，仿佛是一夜間，麥芒指向了天空，淡淡的花粒綴在了上面，整個田野被裹在一場壯麗的芬芳里。大山、村莊，還有那些微如草芥的蚱蜢們、蝴蝶們，都似乎在靜靜聆聽一場天籟飄落的聲音——小麥開花了。

　　在熱烈的孕育里，田野由翠綠變?yōu)榻瘘S。麥子擎舉著金色的芒，開始學(xué)做一個懷想天空的思想者，漸以成熟的魅惑，把農(nóng)人的眼睛蕩漾成一潭深邃。農(nóng)人掛起一臉的喜悅，用粗糙的雙手，攬一懷陽光譜寫的詩行，用溢出幸福的目光，審閱著每一穗麥子的思想。麥子自信地昂著頭，已無法阻止那些躍動在麥芒上的思緒，那些躍動，如一群黃土地上的舞者，沉浸在汗水和麥香里，沉浸在曾經(jīng)和未來的夢里，在陽光下挺立著，那么拙樸，那么渾厚，揮舞著一雙雙閃閃的眼睛。

　　浸在汗水里的收割，如同在夏天的夜里摘獲一個飽滿的夢，實在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也實在是一種充實而幸福的感受。徜徉在希望的田野上，與一束束成熟的麥穗耳語，與一排排金色的麥浪追逐，那些匍匐在土地上的平凡的靈魂，那些站立在土地上的一往情深的守望，此時，已是被陽光下的金色麥芒刺得高亢而閃亮。

　　豐收的麥子，它讓農(nóng)人的額頭流淌下喜悅和甜蜜。這樣的日子，氤氳著一穗穗麥香的味道。

　　豐收的麥子，它讓守望土地的目光變得灼熱而真切，穿越麥田，穿越村莊，又一次望見那條鋪向遠(yuǎn)方的路……

　　三

　　再一次遙望故鄉(xiāng)的麥子。

　　幾十年了，我的目光已不再清澈銳利，卻還能透過那片密密的灌木，遙望到遠(yuǎn)方的村莊和麥子。我望見，那些渴望成熟的麥子環(huán)繞著村莊，在燦爛的陽光下是怎樣的灼灼若夭、翩翩若舞……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目光已由淺淡的石綠變?yōu)樯铄涞聂鼽S，像一株成熟的麥子那樣。

　　童年的夏收依然清晰而明亮。在那些陽光格外灼熱的日子里，大人們每天都在起早貪黑地?fù)屖整溩印�學(xué)校照例放了麥假，老師帶領(lǐng)我們一群十來歲的稚童，在大人割過的麥田里撿拾遺落的麥穗。陽光炙烤著大地，麥茬刺虐著小手，十來歲的我們，匍匐在金色的麥田里，汗如雨下，一個上午過去了，我們亦如一群快被太陽炙干的蝸牛。德高望重的老爺爺，用一雙青筋暴露的大手，將一穗麥子搓成麥粒。老爺爺說，娃兒們，你們看這麥粒多像是一滴滴汗水的形狀，我們在這土地里種下了汗水，土地才會給我們長出莊稼，才會給我們結(jié)出這么多的麥穗來。娃兒們，你們說又白又圓的大饅頭好吃嗎？過年的.時候，你們想不想吃那香噴噴的餃子？那些，可都是這一穗穗的麥子變成的啊。老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眉下，額頭上，紛紛停落著一些亮晶晶的“麥粒”。老爺爺彎了腰，低了頭，握起閃著銀輝的鐮刀，一顆，兩顆……晶瑩的“麥�！�，已是紛紛撲入土地焦渴的懷里。

　　那時，我聽到了，一聲呻吟，來自麥田的深層。

　　今天，驀然回首，那個矗立在麥田里的滄桑的身影，竟如一尊在土地里扎根的雕像，讓人在回眸一段光陰的瞬間，還能銘記起麥子和祖先，和我們的關(guān)系。

　　麥子與土地，永遠(yuǎn)是農(nóng)民世代相依的生命之根。

　　能否，像童年時爛漫地行走在無垠的田里，與麥子相愛，聽泥土里迸出飄香的季風(fēng)，砰然叩響先輩們亙古不變的守望，讓每一個毛孔，都生出晶瑩的“麥�！�，讓每一根汗毛，都長成細(xì)細(xì)的根須……

　　四

　　曾經(jīng)讀到過一句詩：麥子，是農(nóng)民的汗珠滴入土壤后的一種成熟。

　　這樣的成熟，賦予了麥子最本色的外形和內(nèi)涵。麥子依舊堅守了土壤的顏色，卻蘊涵了土壤最美的精華；麥子依舊秉承了汗珠的形狀，是為銘記墾耕者的辛勤。麥子懂得一首詩：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因此，它不因香腴而忘本，不因光芒而招搖。麥子，當(dāng)是四季風(fēng)和黃土地的女兒，它將自己的底色和頭顱，捧給了在這片土地里植入汗滴的人們。

　　麥子養(yǎng)育著農(nóng)人的生命，也涵養(yǎng)著村莊的生命。村莊、農(nóng)人一切的興衰、榮辱和喜憂都深深地嵌進(jìn)了麥子的骨骼里，麥子的生命就是村莊和農(nóng)人的生命。所以，偶讀于文化先生《永遠(yuǎn)的麥子》，便記住了這樣一句話：麥子的歷史就是村莊的歷史，麥子的歷史也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歷史。

　　因此，自從有了麥子，農(nóng)人就與它形影相隨，在麥子的時令里不敢落下一步，哪怕遲了一步，或許也會讓村莊的歷史，抑或人類的歷史生出一道深深的傷痕。

　　因此，那淡淡的麥香，在農(nóng)人看來比任何奇花異香都珍貴，它叫人心安而踏實，它叫人知道怎樣才是腳踏實地。

　　因此，農(nóng)人把真誠和謙卑融入麥田，用虔誠的姿勢去迎接每一季收割的盛典。

　　幾千年了，農(nóng)人和麥子，互相感恩著，愛著。

　　幾千年了，麥子為了村莊的炊煙，為了農(nóng)人的繁衍，吸吮著土地的乳汁和四季的陽光，努力構(gòu)思著深沉厚實的成熟。

　　看，明霞又冉冉騰起；聽，季風(fēng)呼啦啦吹來。麥子，正打開鋒芒的思維，努力檢索那些季節(jié)的禪語，把它們一一寫入土地，吸入自己的根。

　　五

　　又是一個杏黃麥?zhǔn)斓募竟?jié)。

　　五月，坐一輛大巴在魯西平原上行進(jìn)，突然就望見遠(yuǎn)方那大片大片的麥田，那真的是一望無垠啊。一波波麥浪，仿佛能夠泛舟其上；一陣陣清風(fēng)送來的麥香，溫暖而撩人。這景色，讓我想起滔滔的黃河以及黃河率性多情的兩岸，也讓我想起梵高的《麥田》。

　　這，有些讓我激動。但我看得出來，那大片的麥色里，還含有一種暗自憂傷的色彩。一種無人相訴的憂傷，亦如內(nèi)心剛剛掛起的《麥田》，亦如《麥田》廣闊的金色之上，那一片凝重憂郁的天空……

　　是啊，行走在衣食無憂的日子里，除了與土地相依為命的農(nóng)民，有誰會刻意走進(jìn)土地的胸懷，去細(xì)細(xì)聆聽一下麥子的語言，去輕輕觸摸一下麥子的心音呢？

　　突然就想起繁華的都市。那些隨處可見的麥當(dāng)勞店，孩子們正在大快朵頤；那些有著昂貴學(xué)費的學(xué)校食堂，隨處可見的是被丟棄的半塊或整個的饅頭。倘若你走進(jìn)去，去詢問一個正在啃著雞腿漢堡或正在丟棄半個饅頭的孩子，這面包、這饅頭是怎么來的，他會給你一個怎樣的答案呢？

　　大巴在魯西一個縣城車站臨時�？俊Ｎ铱吹�，一個個提著簡陋行李的農(nóng)民工正涌出車站，坐上通向自己村莊的公交車。平時，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都市里，遠(yuǎn)離了土地，遠(yuǎn)離了村莊，當(dāng)一個豐盈的夏收季節(jié)又姍姍而來時，他們似乎紛紛聽到了家鄉(xiāng)那片金色麥浪的振臂一呼，然后竟如晨曦里的蜜蜂一樣興奮不已。匆匆，匆匆趕回日夜在心里守望的那片麥田，再一次去聆聽，那片聳起的麥芒穿越天空的聲音。

　　他們用誠實的目光在訴說，離別家鄉(xiāng)，無論走向多遠(yuǎn)，無論經(jīng)歷多大的磨難和屈辱，只要想著家中的土地，想著那片麥田，你就無法接近邪惡與背叛，你就活得踏實而心安。

　　是啊，家鄉(xiāng)的麥子熟了，他們心底那個裹著麥香的飽滿的夢也熟了。

　　俯瞰這個豐盈的五月，依然是農(nóng)人最笑逐顏開的五月。我望見，五月的麥子，在幾十年后的今天，在這里，光芒依舊是熾烈的。

　　我望見，有人荷一把鋤頭，走進(jìn)我的心田，正將與麥子比肩的雜草，無情地剔除。

　　再次，眺望那片無垠的麥田，希望能有一陣風(fēng)，帶起此間樸素的微塵，輕輕，拂過麥田而來……

　　感謝麥子，讓我走進(jìn)一片祥和溫暖的天地。今夏，收獲的不止是對你的愛，還有伴你行走天涯的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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