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男人經(jīng)典散文隨筆
方妹子是我婆家屠夫大哥的徒弟,但我那幫湘北的婆家人并不承認(rèn)這一點。那次我去婆家,飯后聽他們的閑聊,大哥說,方妹子昨天來得遲了些,吃酒去了,豬血也打得不好,貼了鍋,全糟蹋了。我便問了方妹子是誰,大哥只當(dāng)沒有聽見,旁人切地一笑。我再問,婆婆說這個人來學(xué)殺豬的。大哥橫了一眼:“鬼嘞!他學(xué)得出來么?”他說方妹子只曉得拖豬尾(把豬抬上屠凳)、汆血(將新鮮豬血汆煮成熟)、刮蹄、翻腸子、清洗屠場最早是不要錢的,現(xiàn)在要收十塊。過了四五年,點血刀都不敢拿的人,一輩子就只能做這些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是找不到別的事做,才跟著你——他嫌錢少嘞!”大姐突然沖著大哥嚷出一句話,婆家頓時炸開了鍋一般,你一言我一語,說方妹子這樣,方妹子那樣,一致認(rèn)為,他沒有別的本領(lǐng),他不可能跳槽。這些話讓我以為方妹子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小伙子,高而瘦,眼高手低,不是個踏實的人。
有人推開柵欄門,來到了院子中央的一塊空地上。小姐夫下意識的一聲響:“呃,方妹子。 眰髡f中的方妹子現(xiàn)了身,五短身材,赭褐而油亮的膚色,如同醬缸里漬泡出來似的。胡亂卷起的褲筒下邊露出兩條壯實的小腿,剃得能見到頭皮的溜光的腦袋往前突,這是因為他的脖子如同雞或者鵝之類的家禽,習(xí)慣性地往前伸探。他笑了起來,又并不是沖著誰在笑,一口參差的黑牙顯得有些外凸,可他并不是齙齒。他的笑似乎是很努力的,從下頜努力往上推,推到眼眶下邊便推不動了。他的上眼皮下意識地往下耷拉著,似乎很沉重的樣子,前額的兩道皺紋也受了連累,沿著額角往下淌。他的面部,一部分在竭力上揚,另一部分卻在無奈地下滑,這張笑臉便顯得非常奇怪。
方妹子是這般模樣,與我之前的想象全然不同。我有點意外,著意地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也是生的很奇怪。眼球顏色太淡,貓眼似的黃,沒有光彩。茫然的,仿佛他天生不能聚焦,又仿佛是因為揣著許多心事,以至于是傲慢的。他便那樣目不斜視,伸直了脖頸往堂屋奔。
小院里,七八個人面面相覷,大姐與小姐眼里流出不屑,小姐夫在叫:“啊呀,你是在哪里做了官了?不睬人了!”他的這聲呵斥沒能讓方妹子停下腳步,他嘿嘿地憨笑了兩聲,徑直闖到了婆婆的身邊,像只家犬。他不是家犬,不能搖尾,便拿一種親近的眼神看著婆婆。婆婆正在煎茶,那種僅僅流傳在南洞庭湖的某些地區(qū),將生姜搗碎,與鹽、茶葉、炒熟的黃豆粒以及芝麻一起用翻滾的開水沖泡的茶。抬頭看到他,便很自然地說:“伢崽,你回了。拷裉煊殖跃迫チ藛?你大哥說你昨天吃酒吃醉了,把個血打得稀下(不凝固不成形的樣子)的,下次再莫要這樣了!”婆婆的告誡,不輕不重,但在方妹子聽來,卻似乎極受用,咧開嘴,不出聲地笑,幾分扭捏,幾分羞赧。接了批評者遞來的那杯茶,他坐在一條靠背椅上,低頭喝了起來,他喝的時候,嘴角依然是敞開著的,似乎很是滿足。
“喂,你是做了官罷!”小姐夫再次喝道,斜著眼睛看著屋檐下喝茶的那個男人。那男人抬起下巴,閉上了他的嘴。他看向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他的目光呆滯而又軟弱,瞬間就被凌厲地撞了回來,于是順勢般地看往了離他稍遠(yuǎn)一些的地面,眼簾半扣了下來,余下的半邊眼球便更顯得黯淡了。他說:“沒吶,沒吶”他的否認(rèn)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討?zhàn),仿佛他早已明白自己的錯處。似乎是想把茶杯擱到地上,但在還未放穩(wěn)當(dāng)?shù)臅r候,他又把那杯茶給捧了起來,頭埋得低低的,幾乎把鼻子伸進了杯沿里。他的嘴唇做出了吮吸狀,飄浮的豆;蛘咧ヂ槿缭杆羧肟谌?伤孟裢瞬杷菨L燙的,眼一瞪,唇齒瞬間放松開來,啪嗒嗒輕微的聲音,那是他口里尚未咀嚼的豆子落回到了茶杯里。他笑了起來,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抹了抹嘴皮,說:“嘿嘿,烙了(燙到了)烙了”邊抬起雙眼去看周邊的人,好像終于找到了與人對視的理由似的。人們紛紛把頭轉(zhuǎn)開來不做理睬,只有婆婆在說:“慢點吃啊,伢崽。”他仰望著近旁的這個老人,哪怕這人已把眼睛看往別的方向,他依然久久仰望著她,喃喃地應(yīng)著:“好咧,好咧!
方妹子吃完茶便起了身,婆婆說:“來,杯子給我吧!毙〗惴蚋糁鴰讉人在喊:“方妹子,你把你坐的那把靠背椅子換給我,你坐這矮凳啰”方妹子乖乖地把空茶杯交到了婆婆手里,又起身拎起了他坐著的那把椅子,低聲說:“走了啊!薄芭叮悴怀粤孙堅僮邌?”婆婆站在屋檐下問他。他堆著滿臉的笑,拎著椅子走下了階沿,經(jīng)過那七八個人圍坐的地方,把椅子放在小姐夫面前,接著穿過小院,拉開柵欄門,走了出去。
柵欄門外,方妹子轉(zhuǎn)過身來,想去拉門內(nèi)側(cè)的鐵閂,脖頸仍往前探著,如同他還想做一次窺望,坐著的人里有兩個叫起來:“你走,你走”門閂仿佛成了尖刺,他的手忽地停住,懸在那里,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錯愕,或者是為了確認(rèn)什么,他直愣愣地望著門內(nèi)的人群,很快,他又笑了起來,說:“那勞煩你們閂上,這門不插好閂子,一下就敞開了,外頭地坪里的雞會闖進來——”他說得大聲,仿佛那些人離他很遙遠(yuǎn)似的,誠懇的,放肆的,儼然在做一番貼心的囑托。他還沒說完,小姐夫已起身來到了柵欄門前,朝他揮了兩下手,示意他離開。他佇立在那兒,直到小姐夫把門閂插得嘩啦一聲響,他才有點吃力地把伸長了的脖頸往回縮,待他轉(zhuǎn)過身,臉上那努力的笑容還在。
“這是我們自家屋里呢,他以為別個不曉得似的,還要他來講,”大姐嗤笑了一下,又扭頭望著自己的母親,“他那吃茶的杯子放到一邊,拿開水剮(燙洗),多剮幾遍!邋遢死了,只怕還有什么病——莫把自家人吃茶的杯子給他吃。 贝蠼惴虮憬涌谡f:“那是的,怕惹病,肺癆什么的。”
“他還蠻有味道的呢,一屋人在,叫都不叫一聲,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回到座椅上的小姐夫嘴里叨叨著,他還在望著柵欄門外,仿佛方妹子那顆油光光的圓腦袋還伸在那里。
我說:“這就是方妹子?他姓什么?”
婆婆沒有回答,她去處理方妹子吃過的那個空茶杯了。我又看向大姐,大姐呵呵一笑:“曉得姓什么啰!”小姐插嘴說:“媽媽,你叫他吃什么飯?又不是沒把錢給他,他那個不懂味的,要不是剛才我男人說了他幾句,只怕真要賴在這里吃飯呢,下次莫要這種殷勤了。”婆婆似乎沒有聽到,大姐便嚷了一聲:“聽到?jīng)]?媽媽!”婆婆這才應(yīng)道:“曉得呢,誰會留他吃飯咯,嘴巴說的客氣話!逼牌诺难哉Z間隱約有著慍怒,但她的情緒同樣無人關(guān)照。“嗯啦——”大姐把一聲嘆息拉得老長,這是一種不信任的聲調(diào),“上次看到你留他吃了飯呢,還講沒有——這樣慣著不好啦!”大哥湊了過來,把昨晚殺豬時他表現(xiàn)的種種不當(dāng)行為又復(fù)述了一遍,他的擔(dān)憂是:方妹子原來勤懇也老實,家里人對待他太賢惠,會讓他變得油滑不聽調(diào)教。
我又問:“他的家在哪里?”
“他哪里有家?比東子(婆家人對我丈夫的稱呼)還大好幾歲吧?只怕是有四十四五了應(yīng)該是的。光身一個人。一個爹,喝酒喝死了,死了二十多年了;一個娘,云里霧里的。”接話的是大姐,我知曉她所說的“云里霧里”這個方言形容詞是指此人的母親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便不作追問,繼續(xù)聽下去。大姐頓了一下,又說:“還有個姐姐,十五歲就出嫁,嫁到圍子里;姐夫在深圳打工,一年到頭不回來,錢也沒一分回來,只怕是在那邊偷了堂客;一個侄兒天天打電游,吃和屙都在網(wǎng)吧里。他單身工,賺一個吃一個,哪管得了姐姐那頭,他姐姐那頭也是不管他的,有姊妹好比沒姊妹你說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家?”
小姐與小姐夫又談起了方妹子愛賭錢,他罩青蛙、摸泥鰍、捉黃鱔都是好手,這行當(dāng)?shù)脕淼腻X也耗在了牌桌上,他又好吃酒,他的幾個朋友就為騙他的錢騙他的吃才跟他在一起,橫豎沒人管,現(xiàn)在還好,等老了知道害處的時候就遲了。當(dāng)我問為什么他不成個家呢,在座的人們哄笑起來,家里沒錢,自己混成這個鬼樣子,誰要他呢?
聽了許多的閑話后,這個被稱呼為方妹子的人,給我的印象不知為什么并不壞。或許是因為我在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目睹了他參與的那場屠事。朦朧里有過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兩個短促的應(yīng)答,鞋與地面、器皿與人的低微的摩擦這些聲響從院子那頭路過,經(jīng)房門外,一股腦往茅房去了。片刻后,一陣號叫驚起,叫聲愈往后愈尖銳鋒利,實在難聽至極。瀕死的東西大約想法總是相同,嚎出我啊我啊來,仿佛它就是個人了。聲聲哀鳴穿墻而來,在暗黑的頂端吊出一個灰白色的漩渦。當(dāng)四周歸于沉寂,“我啊我啊”還高高地吊在黑暗深處的灰白漩渦里我睜眼看著,翻手打開了帳子。婆婆說:“解溲吧?”婆婆的聽覺原來那樣靈敏,但她誤解了我的本意。我隨口答了聲嗯。她說你大哥和方妹子就在那邊,不怕的,我就不跟著你去了。
我便這樣走向了屠場。其實我要去的只是因為一個無心的允諾而不得不去的茅房而已,當(dāng)我步入那里,白日所見到的與豬圈相連的茅房內(nèi),茅廁與豬圈之間的那一塊平坦處,此刻殷紅的血四下流,曲曲折折都往墻角一塊方磚大小的開口匯聚,淌向外頭去。腥氣臭味撲打過來,死去的豬側(cè)在鐵制的屠凳上,地下兩個人,一個立著,一個蹲著,立著的是婆家大哥,蹲著的自然是他的徒弟方妹子,各自裸露著的身體都在騰騰的霧氣里——屠場的一個盛滿滾水的木盆里血色淋漓。幾截豬腿泡在盆里。蹲著的方妹子見我過來,忙起了身,向我哈著腰,我順勢便看到了他那往下拉出長尖角的凸囊囊的膛,一條洗得半紅半白的化纖內(nèi)褲勉強叉在那里。我暗暗吃驚,又為掩飾尷尬,面無表情地說:“在殺豬?”
“嘿嘿,在殺豬呢!狈矫米舆珠_嘴笑,就像一個殷勤的主人在招呼突然登門的客人。我刻意不再看他,白天的一面之緣并沒有讓我對他生出親切的感情,他也不是方才我說話的對象。我直走,眼角的余光里,他還在注視著我,些許的難堪都沒有,這不合時宜的逢迎分明又是恭敬的,在我看來便值得寬容。
大哥罵了一句,模糊得很,我聽不清,卻把隱約間的一個嚓嚓的聲音給收入耳去,那是皮肉分離時所發(fā)出的。我這才注意到了大哥手里的一把短刀,刀尖游在紅白處,剔剝下來的那層皮子繃在豬身與人掌間,微微地顫!澳鞘莿幤ぁ庇新曇魪谋澈箜懫,我下意識地回望,方妹子收了笑容的臉顯得幾分莊重,他抬起了下巴,顯然他為他的解說感到得意——屠場不就是他的地盤嗎?
“你蠻驁(很厲害,很出色)嗒——那你來剮不咯?”大哥厲聲道,方妹子被那咄咄的冷眼給唬住了似的,呆了一下,勾了背,重又蹲下身去!澳銜缘脛幟?殺豬?你殺得了么?你倒是殺只豬給我看下?”連聲的斥罵里,方妹子在不自覺地挪動,他的雙腳越挪越近,整個身子幾乎蜷成一團。大哥越發(fā)來了脾氣,把短刀一撂,從身邊的一個圓木凳上抄起一把尖利的長刀來,朝他舉著:“看,這個你敢拿么?”方妹子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高高揚起的那把刀,旋即回過身,低頭從木盆里撈起一截豬腿用雙手揉搓起來。他似乎搓得太著急,頭顱牽著肩背倒伏下去,手掌和臂肘都在輕輕地抖,看上去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與氣力。
大哥同樣赤得只剩一條三角褲,我不好久留,徑直進了茅廁去。也許是磕到一扇薄門板,大哥的聲音便脆硬的,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今日這豬腳看你刮出個什么樣子來你也曉得這是剮皮啊,你以為你好大的本事呢你不是也拿過一回點血刀嗎?等老子把豬架上屠凳,你的手打起那個顫,像發(fā)了癲,鉤子掛了幾回才掛到那的下頜上——你是吃了幾口貓尿才夸口跟我說能殺的?刀尖子盡是戳到它的喉嗓上,那都起了躁(跳躍起來),你彈都不彈一下老子那樣地叫‘扎啊,扎啊’,你只是一臉的死相。老子喊‘你快來按著,我來殺’,你鼓著眼珠子直盯著老子瘋話都出來了——‘算了吧’——算了,那一躥就起來了,撞得你刀一摔,差一點就飆到老子的心口上!崽啊崽,老子一條命差一點兒送到你手里!你就啜(騙)得了老子一回嘍還到外頭講跟著老子學(xué)徒弟,老子是能一手殺豬一手接血的,幾個做得到?你莫敗了老子的名聲!”
“我沒有再講過了”方妹子低落下去的聲音里有些試探的意味,我猜想他說這句話時嘴唇是囁嚅的。廁門之外的人聲戛然停止,倒是腳邊起了團小小的異動,一只蛆橫在灰撲撲的廁坑木板上,頭或尾胡亂地左右伸突,不久又做折滾。它重復(fù)著類似的動作,讓我覺得它是盲目且倉皇的。轉(zhuǎn)眼見到了廁坑里頭白花花的一群群,每一只都仿佛很有目的似的,才會如此緊迫擁擠彼此壓塌,爭相往浮起高處的任何一道穢物上爬。而高處的那些莫不又在撲探卷曲延宕躑躅,與廁板上孤獨的一只如出一轍。我發(fā)覺我的停留與注視都是那樣的糊涂,便從茅廁里走了出來。
我不打算與屠場的人再做交往,經(jīng)過他們時便是緘默的。沒想到方妹子小聲地說了句話:“下不得手呢”不遲不早,說在我的腳步邊,我不禁低頭看他,他用一個小工具在刨刮豬蹄,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幾步之遙的大哥沒有反應(yīng),看來他是把話說完,一心對付那張他引以為傲的豬皮去了。那么方妹子這句話便是特地說給我聽的。我假裝沒有聽到,就這樣離開了屠場。
帳幔里,我張了許久的眼睛,屠場的樁樁幕幕漫上來又退下去,唯有那只蛆蟲與那些蛆蟲還在。天光了,屠場離開了人,重回原樣。屠事的痕跡一干二凈,昨夜隱沒了。殺與被殺的,存在的與存在過的,都已毫不重要。婆婆問我站在茅房那邊干什么,我向她打聽起方妹子,她說,這個人常常跑來喂雞、放鴨、挑水澆園子做這些事,都是免費的。
當(dāng)我再次與方妹子相遇,家里只有我和婆婆以及他三個人,婆婆反手一指,這樣介紹他:“這是方妹子,比東子大幾歲!蔽椅⑿Φ貙λf:“方哥!彼軐櫲趔@似的盯著我。當(dāng)婆婆面朝著我,說:“這是東子他愛人!边@個男人立馬沖口而出:“老弟媳婦!”他對我的熟絡(luò)讓我有些應(yīng)接不及,婆婆恰在這時制止了他:“啊,她這么叫你是她客氣,你莫這樣叫,叫她名字的好,人家聽到了又要說你了,曉得嗎?”我見婆婆沒留情面,忙說沒關(guān)系的,但婆婆堅持認(rèn)為這是一件較為嚴(yán)肅的事,來不得一點馬虎。于是方妹子這輩子也只叫了我這么一次“老弟媳婦”。
婆婆仿佛知曉方妹子沒有吃飯,便將他引到餐桌前。之前家人們已吃過了飯,風(fēng)卷殘云,滿桌狼藉。眼前的桌面上,兩只小碗,一個碟子,清清爽爽精精致致的三個小菜,看來,是婆婆在開飯時預(yù)先留下的。婆婆說飯還要熱一下,涼了吃到肚子里,不好。但方妹子已端起碗吃了起來,雙臂往內(nèi)收斂,頭埋得低低的,連鼻子都快伸進飯碗里,一種害怕被爭奪的模樣,甕聲甕氣地說:“飯好,飯好!
大哥這時進門來,瞧到了他,并不說話,只望了婆婆一眼。婆婆有些許慚愧的神情,說:“方妹子沒吃飯的剛才沒吃完的菜”她的解釋有些徒勞,大哥忽地往外走,一步也不想多留。方妹子放慢了他原本飛快的咀嚼速度,慢慢地放下了碗筷,慢慢地起了身。他看著婆婆,婆婆也在看著他,短暫的沉默后,婆婆說:“吃飽了?”他嗯了一聲。婆婆猶豫了一下,又說:“你大哥今日生意不好咧——等下去把那豬腦殼剝了,給他那邊送過去。”他不應(yīng)聲,在場的人心知肚明,于他來說,這實在是件分外事。婆婆期待地看著他,似嗔似哄地說:“哦?”這男人遲疑著,最后從鼻腔里發(fā)出一個低微而又模糊的聲音。
方妹子站在臺階上,看著小院右側(cè)那道滿是油漬的橫梁,那里懸掛著一顆孤零零的豬頭;蛟S面對一個面目灰暗而又猙獰的死物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直了一下背脊,頭頸跟著昂了一下,就像一只蜷縮已久的貓或者犬突然撐起它們前肢與爪子似的。發(fā)覺有人來到他的身邊,他便把頭慢悠悠地轉(zhuǎn)了過來,用一種心照不宣的眼神看著我,認(rèn)為我很明白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因此,他又似乎有了一絲快意,伸手摩挲著頸根,走出小院去了。婆婆嘆道:“一點都不會觀場(察言觀色的意思),告訴他怎么做人他都不做,也怪不得別人怎么對他懶,還是懶,害了自己不是”這話是關(guān)懷,或者是埋怨,我都無心去在意,我暗自詫異著方妹子剛才看我的那個眼神,又想著之前婆婆阻撓他用一個類似家人的稱謂來稱呼我時,他并不氣惱,把眉眼低下來,訕訕地笑,竟有幾分歡喜似的。也許是婆婆對他說出那些話時,嗓音溫和而又體恤,她的敲打,正好敲打在他心頭某個需要的地方。
過了許久,再去婆家,婆婆的寢室外支了一張小床,聽說大哥規(guī)定凌晨三點準(zhǔn)時殺豬,從此方妹子可以就近歇息,他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耽誤了工作時間,便再編不了謊話找不出由頭來開脫,而且如果再發(fā)生遲延,十元的酬勞將做克扣。此外,留宿可以,不留餐,這個家不負(fù)責(zé)解決方妹子的吃飯問題。我問婆婆,婆婆如此說:“我才不管他吃飯的事呢,誰管他嘍!”婆婆異常冷漠的語調(diào),讓我有些驚訝。再問起方妹子,婆婆寡淡地說:“那是你大哥想出來的!彼傅氖悄菑埌仓迷趬堑暮唵蔚男〈,別的,便無從往下談。這一次,我沒有見到他,也無法知曉,被這個家留宿他是喜或是憂。
大約是端午時節(jié),我再次來到婆家。小院里不出所料地坐了人,兩個面熟的鄰居,一個面生的老婦人。大家按例在吃茶,人手一杯,唯有那位面生的老婦人,蹲坐在堂屋外的階沿上,雙手攥著一根木質(zhì)的扁擔(dān),扁擔(dān)的一頭杵在地面上,她攥得很緊,仿佛隨時要倚仗它站立起來似的。婆婆為我這新到者煎茶,鄰居們爭相與我寒暄,那個老婦人只在張望著。她對我似乎很感興趣,見我望到了她,就略微一笑。她的神色里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緊張,這一笑,竟有些羞怯。她的頭極小,門齒缺了,一旦笑起來,皺紋縱橫的臉便如同一只豁了口的核桃。
當(dāng)我走上臺階,從婆婆手里接過我的那碗茶時,我發(fā)現(xiàn)這位老婦人的身邊沒有茶具。我問她:“您沒有喝茶嗎?”鄰居里的一位便馬上說:“她不吃,你婆婆問了,她不吃的!蔽以偻剿,她笑得厲害了一些,露出了殘存的幾個牙齒,仿佛很開心似的,又仿佛非常贊同鄰居的回答。我把手里的那碗茶遞給她,她攥著扁擔(dān)的手指蜷曲了起來,只笑著,并沒有要接受的意思。另一位鄰居勸說道:“快接啊,吃啊!彼@才放開了她的扁擔(dān)。她用雙手托著那碗茶,小心翼翼地,幾分虔誠的,她的小心和虔誠令她的手指沒能將碗沿扣緊,我擔(dān)心茶碗會因此倒翻,提醒說:“您慢慢地,不要燙了!彼阆乱庾R地將那碗茶托高了一點,喃喃地說:“嗯哦”又抖抖索索地說,“你你”,但她終究沒有把她想說的說出來。她看我的眼睛里竟然跳出了兩團小小的光。
婆婆這時說:“這是方妹子他娘!庇终f,她送來了自己家種的“小籽花生”,扯了些馬齒莧,采了大把的夏谷草、馬鞭草、蛤蟆草和水燈芯。我終于注意到了方妹子的母親身邊的兩個空竹籃,送來的東西就碼在了屋檐下的墻腳邊。我說:“呀,謝謝你老人家了。”引來這老婦人連聲的“沒啊,沒啊”仿佛她不接受道謝,還有一絲驚慌。我依稀記起從前聽說她是精神病患者,不禁悄悄地觀察她。
把茶吃過,老婦人起身交還茶碗,哪怕婆婆勸阻,依然捧牢了那只碗,執(zhí)意走進了廚房里。待她挑上那對空竹籃走出小院,我問婆婆:“她不是有精神病嗎?”婆婆否認(rèn)了,兩位鄰居卻說:“病是沒真病,但也像得了病一樣的。云里霧里的一個人!币娢也唤猓终f,“一個那樣的兒子,沒一點用處!痹瓉恚且驗樗膬鹤記]出息,所以她便脫不了精神不正常的嫌疑。當(dāng)我打聽她的年紀(jì)時,鄰居非?隙ǖ卣f她七十不到,怎么看上去那么蒼老,牙齒掉成那個樣子呢?一個鄰居遲疑地說:“是得過病,病掉的吧?”另一個鄰居糾正說:“是嘴饞吧?年輕時候吃多了山里的野果子,酸掉了一口好牙齒!”
鄰居們走了,婆婆與我閑話,知道那馬齒莧是因為老婦人聽婆婆說起過這道菜是我極喜歡的,而且知道我今天會來,特意在清晨新摘下;夏谷草蛤蟆草之類熬煮后是解暑的良藥,婆婆原本打算自己去采,現(xiàn)在也算省了一番事;至于她送來的花生,婆婆格外看重,這種本地生長的個頭和顆粒均細(xì)小的花生,在炒熟之后,其香脆味美遠(yuǎn)非市面上售賣的北方花生所能及,產(chǎn)量低,賣不到多少錢,如今種的人家少了。又知道她家離這里有二十多里的距離,靠著一雙腳,一個月總要來好幾回,也沒有別的事,只是拉點家常。我好奇我與這老婦人并不相識,怎么會特意為我送來禮物,婆婆說:“上回你見了方妹子,叫了他一聲方哥,他肯定是回去學(xué)舌給他娘老子聽了吧!
正說著,大哥與方妹子前后腳地進來。我向大哥打了招呼后,叫了聲“方哥”。大哥一聽,將臉搖向了身后的方妹子,眼角一揚,笑得幾分干澀,又看向我,發(fā)現(xiàn)我的表情是持重的,便收住了笑,沒吭聲。方妹子依然探著他的腦袋,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臉上掛著他那努力的笑。走到小院那個涼棚的立柱邊,便停在那里,躬下身子,往地上看,大哥叫他,他也不答應(yīng),仍舊弓著身子,不愿離開。我這才注意到他腳邊的一只早已被廢棄的廣口玻璃罐。不知他為何被吸引,卻也沒興致去做探究,只聽他在自言自語:“換水了嗎?曉得能長得大嗎?”
大哥因為已經(jīng)喚過方妹子了,再在廚房里喊他時,便不那么熱情。方妹子立起身來,突然朝我一笑,一種古怪的開心——他被留餐了。飯桌上,他撒開了兩個膀子,端著飯碗扒了兩大口,便把碗放在桌面上,待細(xì)細(xì)咀嚼過,完全咽下后再把飯碗端起來,如此反復(fù)了好多次。菜是豐盛的,黃鱔、小龍蝦、刁子魚,大哥開了一瓶酒,幾次用筷子指著菜碗說吃啊吃啊,方妹子慢條斯理地點著頭。他的咀嚼與品咂都是這般慢條斯理,最后,他把他的那張蠟黃臉偏著,顯露出一種微醺的神色。大哥瞟掃著他,問:“吃得好吧?”他抿了口酒在嘴里,抬了一下眉頭,以此作為回話。大哥擱下筷子離了席,余下唯一的客人倒是一番自在的神情。這一餐,方妹子的頭始終昂得高高的。
收拾飯桌時,婆婆說起今天的這些“水貨”都是方妹子捕來的,平日他會拿到集市上去賣掉,今天大哥找他買,他送來后,大哥便留他吃飯,他自己也吃了,自然是不會收錢的了。正說著時,方妹子竟折返,大概是婆婆疑心他聽見我們方才的談話,怕難堪,便避往廚房去。為了擺脫尷尬與沉悶,我說:“方哥還會抓魚,這樣厲害啊,這也是一項本事呢!彼愫呛堑匦Γ盟请p黃眼球看我,信任而又適意地看著,就此談開了,從捕捉的方法到需要注意的地方,這才知道,他原本是很能說的,并非天生口拙。
方妹子談興極濃,而我并不習(xí)慣被他如此長時間近距離的注視,何況談話的由來是一個搪塞的托詞,耐性便漸漸消弭了去。對此,他似乎一無所知,他邊說邊微微地點頭,好像我很認(rèn)同他所說的,而我的反應(yīng)正合他的心意。我決心結(jié)束這個無聊的話題,便問他,他娘方才也在,怎么不一起吃飯。他連連擺手,武斷地說:“那不能的,那不能的”又兀自將打斷的話頭續(xù)上,直到我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開始翻動起其中的張頁,他才終于停止了言談。以為他會就此離開,但靜默了一會兒之后,突然又出聲響:“你娘咳嗽,夜夜咳,有時咳得不停歇,”他的嗓音低沉,臉上愀然不樂,又是極為鄭重的,“你把她送醫(yī)生去看一下”
“沒有發(fā)現(xiàn)呢,今天一直都沒聽她咳嗽一聲!
“是夜里,日里是不咳的!
“哦,我去問問她!
“你問,她只怕不說。我跟你大哥說起過,也不曉得他放在心上沒。你娘就是那般自己忍著”
“方哥,你怎么怕殺豬呢?”
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唐突。難怪方妹子會懵怔,半天沒有應(yīng)答。我準(zhǔn)備另找些話,聽他悄聲地說:“也不是怕,看不得那個眼睛”他的眼神是僵直的,仿佛見到了他想見到的。他一邊緩緩地?fù)u了搖頭。
我還在等待著,之后才知道,方妹子沒有別的可說了。我?guī)缀醢崔嗖蛔×硪粋問題:“你知道自己下不了手,為什么還要繼續(xù)跟著大哥學(xué)殺豬?”他的臉上已有了一種復(fù)雜的表情,疼痛的愧疚的或者憐憫的。那個夜晚那個蛆蟲冷不丁浮到眼前,心頭莫名的沁涼,我便不能再抖出這個話頭了。
方妹子走的時候,沒有與我道別。他在門外留了個聲音,還是那句:“換水了沒?曉得能長大嗎?”沒有人回應(yīng),應(yīng)該又是他在自言自語。婆婆進來了,我向她問起咳嗽的事,她說是最近煙抽多了些,只夜里咳一下。婆婆有點嫌厭方妹子多事。當(dāng)我離開,路過小院涼棚立柱時,我看到了柱腳的那只玻璃罐,里邊有只烏龜,不及嬰兒的手掌大。婆婆說,方妹子捉來的,養(yǎng)了幾天了,一見有人來,就到那罐子邊去瞧,生怕別人關(guān)注不到似的。這便是他自言自語的原因。
半晌過去,小姐一路嚷著進門來:“媽媽,媽媽!方妹子真的在這里吃的飯?剛才他坐在街上那賣爆竹的蘭姑家前頭,撩起一雙腳桿(蹺二郎腿),架(歪)著腦殼在跟這個那個講,講在我們屋里吃飯,搞好多的菜,哥哥還親自潷酒給他吃搞得人人個個以為他是我們屋里的座上客。我一聽,直罵:‘碰了他的鬼!他那沒臉沒皮死了血的家伙,一色的胡說,你們也信?’街坊倒都是些明白人,都說:‘是的嘍,我們也在打肚官司﹙暗自琢磨﹚,哪里會有這樣的事,總是他在扯謊﹙說謊話﹚!’蘭姑還說,方妹子看到她孫子走過來,就喊他到身邊,說是告訴他怎么去捉鱔魚,蘭姑一下就把她孫子給拉開了,說:‘方妹子,你要教去教別個,莫教我屋里的細(xì)伢子,我屋里的細(xì)伢子是要讀書考大學(xué),下回到大城里去的’”
婆婆正在掃地,聽了這些話,便把手里正拎著的簸箕擱到了地上,說:“那伢崽——”似是不滿,又或是有些惋惜,小姐卻完全領(lǐng)會不到。“做做好事罷!”她沖婆婆連連地擺手,語氣強硬極了,便絕非是求告與妥協(xié),“還在‘伢崽’‘伢崽’地叫!就是這樣慣出來的!”婆婆猛地抬起頭來,似乎想跟女兒做個分辯,不知是被那張惱怒不已的面孔怵到,還是認(rèn)為無話可說,很快便垂下手去,拾起撮箕重又掃起地來。
我問道:“那個蘭姑這樣說,方妹子不是很丟面子?這樣說他,他不是會心里難過嗎?”“咳,他哪里怕失面子?只是一味地說:‘那是的,那是的,還是要讀書,讀書好’他顛著他的腦殼,提著一張臉,就是那樣的笑——你說他會心里過不去嗎?他就沒有過不去的時節(jié)!”小姐答得滿不在乎,緊接著又笑起來,細(xì)微地啐了一聲,她很意外我的問題,仿佛我問到的是一個非;恼Q的從來都不成為問題的問題。婆婆向我輕輕地?fù)u了一下頭,我會意,便不再說話了。然而,對于方妹子這樁軼事的談?wù)摬⑽唇Y(jié)束。晚些時候,大哥回來,將嘴唇歪向一邊,咬著牙,似乎恨極了的模樣,說吃飯的時候他就看不慣方妹子了,忘乎所以的做派,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姐姐與姐夫也認(rèn)為方妹子此人是稀泥糊不上墻壁,給他三分顏色,便要起個染坊,實在是輕浮得不成樣子了婆婆一言不發(fā),不緊不慢地做著她的家務(wù)活,仿佛與她無關(guān)的一切,她都不聞不問,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去找我那個出門玩耍的小男孩,在屋外坪地的盡頭見到了方妹子。前面修路,我的兒子在一堆鵝卵石前撿石子,方妹子就蹲在兩米開外的地方看著他,他看孩子的眼神很是慈愛。當(dāng)我走近時,孩子并未察覺,他瞥了我一眼,又把眼光放回到孩子的身上。我說:“方哥也在啊!彼旁俅翁鹚难劬,嘟囔了一句:“上頭有車,還有壓路的大車子!蔽疫@才意識到前方的車來車往,以及可能存在的安全隱患。我說:“哦,是的呢,這么近!彼麑ξ业念I(lǐng)悟力感到滿意,便朝我微笑了一下。孩子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向我展示他發(fā)現(xiàn)的珍寶——圓的或者扁的小石頭,還有不同的顏色。他把那些石頭全兜在了他卷起的衣襟里,我埋怨他弄臟了衣服,說:“這些有什么用呢?”又讓他趕快扔掉,孩子不愿意,慌忙捂緊了他的那些收藏品。我再催促他,他便打起苦巴臉來,很有些委屈。
方妹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緊鄰著孩子蹲下,隨手捏起一顆小卵石,把它拋往空中,在這小石子尚未落地的時候,又用同一只手抓取另一顆石子,然后飛快地翻過手掌來,接住剛才拋往空中的那一顆,于是,他的手里就有了兩顆小石子。孩子瞪大了眼睛,感到非常稀奇。他又重復(fù)了上述動作,直到他的手掌里同時出現(xiàn)四顆石子。我知道,他在表演一種在我孩童時也玩過的游戲,不便打擾他,就靜靜地看著他,好在他沒有接住第五顆,這個游戲便飛快地結(jié)束了。
他看到孩子興奮而又驚奇的表情,會心地笑了起來,重新開始新一輪的游戲,在全神貫注地捏取石子的過程中,他嘴里開始念念有詞,聽聲韻,應(yīng)該是童謠。他的聲音很低沉,我并不能聽清楚。但我還是感到新鮮,因為在我小的時候,并不知道做這個游戲時還有相關(guān)的歌謠,于是我問:“方哥,你在念什么?這個還有口訣的嗎?”他脧了我一眼,繼續(xù)用極細(xì)小的聲音念了兩句,他一直笑吟吟地望著我的孩子,仿佛我是一個局外人。
既然方妹子不想滿足我的愿望,我也很快對他的游戲感到無趣,便叫了孩子,說快開飯了,得回家了。孩子并不想離開,方妹子說:“去啊,把石頭子帶回去玩”他的嗓音始終低低的,好像擔(dān)心會驚到小孩子,才會用那么輕柔的聲音來說話。我的孩子竟然變得很乖,真的拎著衣襟從那卵石叢里站起身來。我沒有對方妹子說請他一起去吃飯,哪怕只是一句客套話,我顧慮著婆家人對他的看法,擔(dān)心他如果跟著我進門去,那該是多么糟糕的一番景象。他什么也不說,一動不動地繼續(xù)蹲著,捏了一顆石頭在手里,卻沒有再進行他的那個游戲,只伸直了他的那條膀子,用幾個指頭摩挲著那顆小石頭。
方妹子看著我們走開,似乎懶得偏轉(zhuǎn)腦袋,卻又由于角度的關(guān)系,不得不把眼睛往上抬,這樣,他額頭上的皺褶便顯得很深了。當(dāng)我們走到柵欄門外,孩子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去,我也跟著回過頭去,方妹子還在那里,見我們回頭,就舉起手里的小石子,做出一個投擲的姿態(tài),伸出舌頭拉長了臉弄出怪相來,逗得孩子哈哈地笑。在我關(guān)上柵欄門的時候,他才站了起來,把那顆小石頭扔回卵石堆里。他并不急著離開,低下頭去,一直站在那里,就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直起腰背,那粗短而又壯實的身體竟有些落寞的味道。小院里,孩子對我說,他本是想走到遠(yuǎn)一些的地方去玩的`,那個人說車子會碰死人,不讓他去,他撿石子,那個人就一直在他身邊看著他。我心有所動,想返回去看看他還在不在,但又想到可能會招來的麻煩,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孩子還會興致勃勃地模仿方妹子所做的那個游戲,說:“小石頭有用呢,還可以那樣玩!蔽也辉俜磳λ。
轉(zhuǎn)眼九月,聽說方妹子向大哥辭了工,到附近的一個磚廠去做搬運,他一身的蠻力氣,每月最低酬資有八百元,去了兩個月,看來是不會再回來了。就在人們?nèi)绱俗h論的時候,他竟然推開小院的柵欄門走了進來。聽我叫方哥,他喉嚨底下咕噥著,算是答應(yīng)我。而院里一眾人等,不約而同地嗤笑,還有人在嚷:“方妹子,賺大錢了呢,怎么還想到回來?”他唧唧噥噥了兩句,太低微,沒有人聽清楚,自然也沒人想去聽清楚。他依然是往婆婆那方去的,只是婆婆一見他,抽身便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方妹子沒有落座,蹲在臺階上,一雙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光遲緩而又避讓。聽了一會兒人家的閑談,他刻意伸長手臂去撥弄新買的一個廉價的手機,那只手里同時還握了一包尚未開封的白沙煙。他的手機與煙終于惹來一位少年的關(guān)注,摸著鼻子問他:“方妹子,你的手機是‘蘋果’的吧?‘蘋果’幾。俊彼念^半仰著,一臉愕然,聽眾們有的立馬掩口笑,說:“方妹子,煙也換了朝嗒,抽上‘精白沙’了?”他“嗯”了一聲,下意識地低頭,握緊了他手心里的那包煙。又聽人在說:“啊呀,還新置了業(yè)吶——那手機也是牌桌上贏的?”他驟然抬頭,昏黃的眼球更加突出,顯而易見的不服氣,音量也忽地拔高了:“這是,呃”但他心頭的這點火苗瞬間便被吹滅了似的,他既沒有把話說完,也沒有把他的目光落到那人身上去,忽而又多出幾分慚愧的神情來。過了幾秒,他嗓音渾濁地說了一句話,似乎是說不是贏的,旁人已不搭理他,他便悄悄地把手機和煙收回口袋里。他何時走的,倒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臨近冬天,方妹子又一次不請自來。這次來得湊巧,讓他撞見婆婆倒在小院的空地上。他將不省人事的婆婆抱回小屋,撥打了大哥的電話,等不及,又跑到集市去,叫來了在那里干活的大姐和小姐,他們仨租了輛顫巍巍的小巴車將人給送上縣城來。途中,方妹子用他的手機打了我丈夫的電話,磕磕巴巴翻來覆去地說了長長的一通話,無非是他的當(dāng)時所見與現(xiàn)時狀況。一下車,他便徑直向我迎上來,聽我向他道謝,又一次說起了當(dāng)時的情形,很為他所救的人擔(dān)憂的樣子。入院,樓上樓下,左右相隨,聽到是因為未吃早餐引起的低血糖癥狀,沒有大礙,他的眉頭方才松懈了開來。鄰床問了聲:“這是兄弟吧?”我微笑,沒有否認(rèn),他望著那個人,搓著雙手,笑,小小的激動,還有些許的理所當(dāng)然。
時隔不久,我向大姐說起方妹子的義舉,作為當(dāng)事人之一的她一聽“方妹子”這三個字便下意識地把頭偏向另一邊,仿佛在回避什么。我再贊嘆他時,她雙腳著力,將靠背椅悠悠地晃了起來,嘴里說:“那是,那是”她的眼睛朝著前方,回答得心不在焉。我又說起那位病友的話,她便哈地一笑,倏地停止了搖晃,起身走開了。我再跟婆婆說起這事,婆婆說,方妹子的娘一個多月前死了,在死前的幾天,來過一趟,說是私下叮囑過方妹子,如果她死了,就要把婆婆當(dāng)娘一樣地看待。婆婆似有所思,之后輕輕地?fù)u了搖頭!八唤o你大哥做事,你大哥心里有氣!逼牌胚@樣說。
婆婆生日。我的父親和母親來給婆婆祝壽。一下車,方妹子就湊上前來,伸手做出攙扶的樣子,父親與母親之前聽我說起過他,此時只消旁人一句話,便把傳說中的人與現(xiàn)實里的人對上了號。父親生性豪爽,說不用不用,母親任他攙著,又拿好奇的眼光看著他,聽他說了句什么,就抿嘴一笑,然后應(yīng)答了一聲。
席間,方妹子端著一杯酒,跟在大哥與我丈夫身后,從這一桌到另一桌,鄉(xiāng)親們并不與他碰杯,他的酒杯一直是滿滿的,但他始終憨笑著,袒露著一嘴的黑牙。當(dāng)他再次將酒杯推到一位客人眼前時,那客人夸張地把自己的酒杯高高擎起,笑道:“喲,方妹子也來敬酒啊,那我是要吃的——看嘍,這一屋三兄弟呢”近旁的人們爭相調(diào)笑,他卻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兩只顏色晦暗的眼球竟然閃出一星光亮來,瞅著那客人,嘿嘿地笑了兩聲,用噘起的嘴指向大哥與我丈夫,極小聲地說:“這(是)哥哥——老弟——”大哥不禁皺眉,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搡了一把,說:“走開些,到你的桌上吃酒去吧!”他下意識地把酒杯攏到胸前,啞笑著,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并不打算接受大哥的建議。另一位客人用指頭叩著桌面,高聲嚷道:“方妹子,你上禮金了沒?”方妹子說:“上了的,我上的是公簿,寫簿的泰叔”他用雙手扶住那杯酒,有些困窘地四下打量著,似乎是想尋找那個他所說的證明者。觀眾們想見到的并不在此,自然不會任由他說下去,有人用恍然的口氣說:“哦,那是這些日子手氣好,沒輸錢吧?”他便低了頭,不知何時,他的手腕偏斜了,酒潑灑了出去,他有些懊惱,似乎在可惜那點酒。
兄弟倆移向下一桌,方妹子尾隨著他們過去,有位長者在他身邊扯了他一把,幾分嚴(yán)厲地說:“你莫跟著主家跑吧,這是什么樣子?”最后的一絲喜氣終于從方妹子的眉眼處坍塌下來,他不由自主地去喝手里的那杯酒,嘴唇與杯沿,都在微微地抖。他的手沒抬,頭也沒昂,大概是那杯里的酒已所剩無幾,怔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只杯子從嘴邊挪開。似乎離了酒杯,他便輕松了起來,嘴角不經(jīng)意地往上爬著,于是,他又笑了,那才是屬于他的笑容,很努力的那種笑。
宴席結(jié)束,我的父親與母親告辭時,婆家人以及與我婆家關(guān)系親厚的一些鄉(xiāng)鄰都來相送,唯獨缺了方妹子。直到他們坐的車子開動了,我才在那酒樓邊的拐角見到他。方妹子半張著嘴,看著這邊,眼神有些渙散,便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關(guān)注我們,直到我朝他微笑起來,他才與我對視了一眼,很快又別過頭去,仿佛有點畏縮和疏遠(yuǎn),很不自然。母親后來跟我說起她剛到時方妹子過來攙扶她,見面就叫了她一聲“親家娘”。此前,只有我丈夫的姊妹們才如此稱呼她。這份親近,母親覺得意外,但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答應(yīng)了一聲。方妹子緊接著還說了句:“你老人家就像是我自家的娘老子一樣!蹦赣H認(rèn)為他的說法過于輕率,便沒有理會。母親用一種寬容的神情講述這些,說,其實也可以敷衍他,只是,當(dāng)時確實覺得有些不適。她還說,方妹子說的時候很懇切,只不過,越是懇切,越發(fā)不能輕易應(yīng)允。
后來又一次見到方妹子,是在婆婆的小菜園里,他在幫助婆婆收菜。婆婆指點著,他間或慢吞吞地應(yīng)一聲,砍過摘過,又分門別類地規(guī)整好。婆婆的意思,他辦得分毫都不差。他把一對木桶挑了起來,婆婆嘮叨著:“水看著落下去了河邊上那塊墊腳的石板只怕是松了,你站上去要穩(wěn)當(dāng)些啊”他不回話,一心往那河邊去,仿佛負(fù)擔(dān)不起肩膀上的那份重量,脖頸愈發(fā)前傾,原本微駝的背弓起許多來,腿腳也不利索,有些邁不大開的樣子。婆婆看著那背影,細(xì)聲說:“好伢崽”也不知他聽沒聽到。夕陽照在兩個人的背脊上,我覺得那是一幅很美的圖畫。
過年時,我與丈夫來到小菜園。那個除夕很暖,整個白天都沒有下雪,菜地的邊界是一道陡直的土墈,長著一溜的灌木,當(dāng)中還有一株柑子樹,樹杈間竟挑著幾個果子。我興奮地指著那里,對丈夫說:“啊,看那個,真想摘下來啊!闭煞蛘J(rèn)為摘不到,我不聽他的,自己跑到了土墈邊,仰頭看樹,向那高而遙遠(yuǎn)的果子伸出手臂去。這么看來,我的確是很想得到那些果子,然而,這不過是我的一個玩笑罷了。很快我就回到了原本我們站立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我們打算離開小菜園。這時,突然聽到一陣撲簌簌的聲響,對面的灌木叢里有動靜,再看時,有個人影出現(xiàn)在柑子樹上,擔(dān)心我們會走開,那個人在喊:“摘得到,摘得到的”
我們看著他手腿并用,像只猴子似的往上攀緣,不免擔(dān)心,怕他摔下來,為了幾個不值錢的柑子,惹上一場禍?zhǔn),就對他說快下來快下來,我不要的。但他攀得更快了,摘下一個,便朝我們喊著讓開一點,然后把那個柑子擲到我們的腳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最后的那個,他朝我揮了一下,那個看上去是一樹柑子里最大的一個了,他攥在手里滑下了樹,并沒有向我們拋擲,也許是他打算自己留下吧。我們拾了地上的幾個柑子,一抬頭已不見他,等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小菜園。菜園外的坪地上,從前散養(yǎng)雞鴨的地方,方妹子正與一只黑狗在戲耍,那是婆家養(yǎng)的狗,與他分外親熱。
方妹子聽到我們過來的聲音,立起身,說:“這狗還認(rèn)得我。”說著,便把手向我伸過來,他的掌心攤開,正是那只最大的黃燦燦的柑子:“這個給你,怕丟爛了”我們的手騰不出空來,他便細(xì)心地將自己的這個疊放在了我手里那幾個小柑子上。我看著他說:“像一家人呢,自然是認(rèn)得你的!蔽乙詾樗麜┬Γ缤酝c他相見的每一個時刻一樣,但是他沒有。他望著我,問我婆婆好不好。我很詫異,他不是常來看婆婆的嗎,為什么有這樣的問題,就對他說:“你進屋去坐啊,她在屋里。”他又問:“大哥在屋里吧?”我點了點頭。他說他還有事,就不去了。頓了頓,他又說:“你娘人很好,你也好你們一屋人都是很好的”他越說越慢。他說的時候,一直盯牢了我,好像他的眼球不會轉(zhuǎn)動似的。
回到屋里,放下柑子,我對婆婆說起這是方妹子幫我們摘的,爬樹去摘,請他進來他不肯,就那樣走了。婆婆看了一眼大哥,有些煩躁地說:“他來干什么?那家伙,沒有一點用處!快些把外面那個床鋪拆了,多時就沒人了,還放在那里做什么!”這斥責(zé)來得太過突然,我有點疑惑,但也不好追問,也就不再追問了。
暮色四合,焰火開始零零落落地燃起,還有遠(yuǎn)近幾處鞭炮在響。孩子們被撩撥著,也拿出自家的散碎煙花去小院里放;ɑňG綠,噼噼啪啪,大人看了一會兒就陸續(xù)地進了屋,任憑孩子在外頭去笑去跳去拍手叫好。突然聽到一個孩子發(fā)出一個尖厲的聲音,緊接著幾個孩子都在嘶叫,嘈雜的腳步,跑得最快的那個孩子一闖進門里就嚷開了:“鬼啊,外頭有只鬼!”“快,往地上吐痰,呸,呸,呸——”這喜慶而又禁忌重重的時節(jié)!大人企圖用這迷信的方法去驅(qū)逐孩子那句不吉祥的話,孩子的母親開始責(zé)罵他,當(dāng)更多的孩子闖進來說同樣的話時,大人們再也坐不住,拉著各人的孩子往屋外去。
一張比夜色更黑的臉龐出現(xiàn)在小院的柵欄門外,小姐夫首先開罵:“是方妹子——方妹子,你找死。∫M來不進來,豎在那頭嚇細(xì)伢子們!”那張笑著的臉像被猛扇了一個耳光似的,嘴巴張開,顯得很蠢笨。大姐計較他無禮,做出白眼,指責(zé)說:“大時大節(jié)的,也不知道講聲恭喜,吃酒吃神了罷!备缗c嫂都在幫腔,方妹子退了一步,又呆立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婆婆隔著這一小群人,仿佛隔著一道海,她并不能看到方妹子,也不為看到誰,眼睛只向著那深而冷的黑處,嘴里細(xì)碎地念著:“小童之言,百無禁忌,小童之言,百無禁忌”我說:“方哥,你進來吧?”話音剛落的那一瞬,柵欄門里和柵欄門外,沒有一個人出聲。
人們說三道四地回到屋里。圍爐向火,看電視,吃甜食,談南山說北海孩子們又去了小院,他們知道方妹子就是那個鬼,他已經(jīng)離開,嚇不到他們了,所以他們玩得很盡興。人們都在做著每個年節(jié)里完全相同的事情,把之前的那場小小的風(fēng)波完全忘記了。零點過去,煙花鞭炮,該放的都放了,小孩子們都累了困了,大人們的閑話也已說得心滿意足,歲是不用守的,各人拉著或者著背著自家的孩子回去,我們按慣例留在了婆婆這里。丈夫帶孩子上床歇息去了,我跟婆婆又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別的話。婆婆說去拿煨在灶灰里的紅薯給我吃,從廚房里出來,在門口停了一下,腳步聲往小院里去了。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喊:“娘老子誒”
我也出了屋。柵欄門開了,小院里多了一個人,正跟婆婆絮話。婆婆說:“你從哪里來?開始來的時候,你要同哥哥姐姐他們喊聲恭喜,不也就進來了。”他點頭,像個認(rèn)錯的孩子,眼神惘然而又空洞。婆婆又說:“這樣的夜了,你老弟他們都睡著了——怎么不早些過來咯?給你留了瓶酒,你大姑送給我的,是好的,留給你,明天你來吃吧”婆婆的意思,他很明白,他并未獲準(zhǔn)進屋去,可他并不計較,卻是很愧疚的,一個勁地說那怎么可以,他還沒有買東西給婆婆的。他說明日來時,再帶些禮物來。他說得有些含糊,可能他也不確定,明天是否真的能帶來禮物。接著他又去掏胸前的衣兜,應(yīng)該在摸索錢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婆婆竭力地勸阻他,說急了,便輕輕地跺了一下腳,又把一個小紙包遞給他。那紙包里就是婆婆原本想拿給我的紅薯。他推脫著,她便執(zhí)意地塞到了他手里:“拿去吃去,這個暖和的,吃到肚子里,心里也跟著暖和”他用雙手把那紙包接了過去,捧在手心里,又在手掌間倒轉(zhuǎn)著,仿佛很燙的樣子,說:“啊,好暖和的!
方妹子見到我了,把那紙包托得高高的,又朝婆婆努了一下嘴,說:“娘老子給的!蹦锹曇粲悬c蒼白,聽來更像是說明解釋,而不是驕傲或者炫耀。他說的,還有他做的,都是那樣的遲緩,他的頭上還有一頂扁塌塌的絨線帽子,那帽子只有年老的人才會戴。他向我笑起來,他越用力,就越顯得乏力,他的上嘴唇在不自覺地翕動,看上去,他不像一個四十出頭的壯年人了。
方妹子去閂柵欄門,我和婆婆都說,我們來吧,他仍然堅持自己來做,捻著那閂子,緩慢地往鎖孔里推,一臉的慎重,仿佛在履行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他走出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叫住了我們,說:“恭喜啊”他說了發(fā)財,又在想別的祝福的話,似乎想得很艱難,臉上有了一點痛苦的表情。婆婆便叫了聲伢崽,說:“又是一年吶,你少打些牌想來就來啊”“我一直在這里呢,就在外頭,就是這樣一走來一走去。我看大哥啊姐夫啊他們都在這里”他的鼻孔張開,連眼皮都在微微地顫動,可他好像缺乏表述的能力,想說的話總是含在嘴里囫圇著,始終無法做到說個清楚明白。他閉了一下眼睛,又說“好呢,好呢”
我看著方妹子離開。他佇在前面的那方地坪上,上身抖動了一下,就像打了一個寒噤似的,接著,又把頭低下去,似乎是在啃食什么,但他不久就把頭給抬了起來,操緊了兩條胳臂,背便彎曲得厲害,是擔(dān)心那紅薯會變涼,所以把它掖進了胸懷里吧?他的身子仿佛被很遠(yuǎn)處的路燈鐵青的光給吸住了,幾乎看不出他在移動,但他的身影卻慢慢地淡下去,終于湮入了半昏半明的燈光里。我想象不出他所說的,在小屋外徘徊的樣子,卻把他穿著一條破舊的內(nèi)褲朝我笑著的曾經(jīng)的一個夜晚給記了起來,心頭似乎有東西在蠕動,是蛆蟲吧?我奇怪那些惡心的事物為何會被一再地回憶,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婆婆在喚我,催促我進屋。我問婆婆,方妹子最后說的那個“好”字,是答應(yīng)少打牌,還是答應(yīng)多來這個家里走動。婆婆說,她也不知道。
之后,夏天挨著春天過去,我都沒有再見到方妹子,忍不住問起他來,大姐說:“做官去了吧!毙〗阏f:“只怕是吃酒吃死了,像他那個爹一樣!倍靵頃r,依舊不見他。我向婆婆詢問起他來,婆婆哈哈一笑:“曉得他是發(fā)財去了,還是吃酒去了嘍!币娢液苷J(rèn)真地問他后來有沒有再來過,婆婆說:“來過你們都沒在的時節(jié)也是他太不爭氣,煙、酒、賭錢,幾毒俱全。磚廠里做事,把腿給壓斷了,重事做不得,連扯豬尾都扯不動了。他也知曉,再回頭來找你大哥肯定是沒用了,我也是做不了主的”
婆婆接著又說起方妹子把腿壓斷的前兩天,磚廠老板的老父親在街尾上走著走著摔了一跤,摔下去的時候正好一個騎自行車的學(xué)生從他身邊過去。那學(xué)生是外地人,大學(xué)剛畢業(yè),老頭兒摔倒后他停車下來問情況,還打電話叫磚廠老板他們過來,那一家子人到了后都說老頭兒是他撞倒的,讓學(xué)生負(fù)責(zé)?礋狒[的人擠密挨密,圍得鐵桶一樣,夾在里頭的那個學(xué)生垮著一張臉,汗直那樣的淌,還是說他沒撞。眼看爭執(zhí)不過,方妹子出聲了,說沒撞,自己摔的,他就在路邊,看得仔細(xì),不會錯的。磚廠老板是個爽快人,說既然有人作證了,這事就結(jié)了。過不了幾天他斷了腿,磚廠老板找車送他去了醫(yī)院,大家都說老板人厚道,罵方妹子不知好歹,要么是酒把腦子給燒壞了,幫著外地人來害本地人。
我問醫(yī)藥費也是磚廠老板付的吧,婆婆驚訝地說那不是,方妹子是自作自受,干老板什么事?聽我說按律法是要由老板負(fù)責(zé)的,她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又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他先對不起別人,還有什么臉找人家出錢?”“醫(yī)藥費用了多少?”“他有幾個錢呢?住了兩天就出了院,石膏白布吊著腿腳,還躥到麻將館里看人打牌,都討嫌他,只差沒把他轟出來”婆婆這么說著,又沉默了下來,似乎想起一些悲傷的事情,但她到底是個快活的人,又說:“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炭盆里,火正旺。我向那火光靠近,發(fā)現(xiàn)婆婆也在趨向它。我說,真冷。婆婆說是的。我又說:“現(xiàn)在想來,方妹子是想讓我們把他當(dāng)一家人的。他說過,我們一屋人都好!
“這里一屋的親姊妹,哪里要他個外人?他不聽話,你大哥煩他。一個不喜歡,個個不喜歡。又沒本事,招人看不起,”婆婆望著炭火,語速慢了下來,“你哥哥姐姐他們也就是嘴上對他惡,以前在這里做事時,也給過衣服給他,給過煙和酒給他吃的。他有一回中了暑,還是你兩個姐姐給他扯的痧,他皮厚,兩個人輪流扯,虎口都扯痛了怪哪個呢?他起先(最初)還是靈泛(聰明靈敏)一些的,后來越來越不是那樣了他要是守著他的本分,只怕會好一些”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婆婆:“他姓什么?‘方’是‘方圓’的方嗎?”婆婆思索了一下,說:“姓胡,還是姓符呢?三個字,原來他說過,沒記住”婆婆轉(zhuǎn)而說起別的事。方妹子若不再回來,他的名字便是一個謎;而他即使回來,又有誰會去記住呢?婆婆顯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并不遺憾。
之后許多個日子過去,我不再見到方妹子。聽說他“買馬”,發(fā)了一筆橫財,鄰居們爭相登婆家的門,揣測他會分一些利益給這世上與他唯一過從密切的人家。大哥當(dāng)時直擺手,說從未想過要沾他的光得他的利,只是不久便在私交甚好的華生家里吃酒時漏了口風(fēng),酒桌上討論起自己是怎樣教導(dǎo)方妹子殺豬的,帶了好幾年的徒弟要分出多少的紅來給他才適宜。但大哥的心愿落了空,方妹子并沒有在這個家里出現(xiàn),半個月后,他死了,醉酒掉進了從婆家門口流過的那條小小的河港里淹死了。又聽說他是被謀殺的,村里有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在他之后尾隨他,那晚他手氣著實好,贏了不少錢,仿佛他的命運從那次“買馬”開始便翻轉(zhuǎn)了過來——然而也是他的運斷送了他的命,婆婆說:“還沒活到甲子就枉死了,投不得胎,真真的一個‘化生子’!彼纳ひ衾飵е环N淡淡的哀傷。
小姐略帶神秘地說起,方妹子死的那天夜里,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和腳步聲,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婆婆厲聲打斷了:“他又不是我們的什么人,要‘收腳’(指人死后靈魂到他親近的人身邊出現(xiàn))也輪不到我們屋里!”大哥便說方妹子是個沒良心的人,婆婆點頭稱是,你對他那么好,他發(fā)了財一個子兒也沒掏給你。婆婆的話不像是一種應(yīng)承與附和,更是像一種鄙夷,或許是大哥已把同樣的話在她面前說過多遍而令她心生厭倦吧。小姐夫笑了一聲,說:“那時不是看在我們條件好,他會來巴結(jié)我們?你以為他圖什么?那樣的嫌棄他,他還一副嫌不死的樣子”婆婆問道:“我們條件有幾多的好?”小姐夫便不再作聲了。
大姐很難得的一言不發(fā),一個人走出了屋外,我跟著她出了屋,問她方妹子那樁命案的進展,她說:“他姐姐那頭正鬧著呢,他那個姐夫也回來了——方妹子‘買馬’發(fā)了大財,人一死,錢也不見了。他們惦著的其實就是這事,又不好明說,前幾天還鬧到縣政府去,哭著喊著要盡快破案。他姐姐姐夫現(xiàn)在出門都手挽著手,那個親熱喲!他死了,倒成全了他姐姐,那筆錢要是能追回來,他姐夫以后也會收了心,不再往廣東去了罷”大姐回頭望了一眼堂屋門口,壓下聲音說:“大哥也是,前些時候起勁兒地蹦跶,方妹子死了才懨下來,讓街坊們看笑話呢”她的眉眼里帶著一些不屑。
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關(guān)于方妹子的消息。人散后,婆婆告訴我,方妹子死之前來過一次,塞了五百元錢給她,好像是不想驚動旁人才特意晚上來的。她叮囑我不要跟別人說,免得大哥知道后疑神疑鬼,攪得她不得安寧。婆婆撇了撇嘴:“方妹子贏了那么多的錢,給些給別人也是應(yīng)該的。早知道人死錢光,不如多給一點也讓人有個念記。就拿這么一點點,人家不信,還以為我在扯謊藏私”
這段故事的末尾,我仍未能明了在婆家所居的湘北,人們把年幼的女孩稱呼為“伢子”,又把年幼的男孩稱呼為“妹子”的緣由,這樣的傳統(tǒng)習(xí)俗有趣而又令人費解。我一直以為我會忘了那個人至中年還被當(dāng)作孩童一般稱謂為“妹子”的男人。那個男人到底姓甚名誰,連屠刀都不敢舉的人為何要拜師學(xué)屠,那樁命案結(jié)果怎樣我自知對諸如此類的問題我都并非真的感興趣,他與我并無瓜葛,我的婆家從來都認(rèn)為他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然而時至今日,我卻仍然有心無意地記起他來。我還記得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他走過來,望著我,嘻嘻地笑,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下意識地重復(fù)著自己的名字。醒來我想,許多的時候,我也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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