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亂墨人生感悟
從1980年5月1日臨帖學書起,至今整整三十年了。按說是頭豬也學出來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嘛?晌覜]學出來,身陷亂墨,如同身陷文字,怎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東東。不是天賦不夠,是用功不夠。不是不想用功,是很多客觀情況使自己用不了功。其一是上班時工作忙,從軍隊和地方的宣傳部到縣委政研室、改制下崗時期的勞動局,幾乎沒有一天是從容度過的,不是突擊公文就是事務纏身,常常加班,干通宵也是家常便飯。寫那些豆腐干式的準文學作品,也是少睡覺擠牙膏式擠出來的,臨帖練字擠到了一邊。當然忙也不是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買不起紙和墨。八十年代宣紙沒現(xiàn)在貴,也要幾十元一刀,上有老小有小的人每月幾十元工資買不了兩刀紙。就是現(xiàn)在,每月寫兩三刀宣紙,加上墨三四百元開銷,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依然要把寫過的宣紙翻過來再寫。二十多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就算悟性好、路子對,也只能是一團亂墨。
當時學書,是想積累藝術經(jīng)驗。那時我從團政治處調(diào)到基建工程兵政治部,繼續(xù)做宣傳工作?勘臼鲁燥垼糜腥椈竟,一是馬列主義理論,這個是下過功夫的,讀過不少原著和相關傳記;二是新聞理論、新聞史與新聞寫作,這個也是下過功夫的,雖沒當過專職新聞干事,發(fā)過的新聞不算少,帶的幾個報道員也提了新聞干事;三是文藝理論及文學寫作,只讀過文學史和一些著作,寫過幾篇議論文,缺乏系統(tǒng)知識,更缺乏創(chuàng)作實踐。改革開放之初的北京讀書風氣很濃,可以淘到不少好書,我決心自修文學批評。中外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文學名著、哲學、美學著作買了一大堆,還決定學習書法篆刻和攝影,作為藝術修養(yǎng)的補充。為此多年自費訂閱了《書法》《美術》《世界美術》《藝術世界》等雜志。回想當年的豪情萬丈,現(xiàn)在不免感到汗顏。
實在太好學了。老婆看我八十歲學吹鼓手,笑我異想天開,你都三十幾了,學得成么?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怎么學不成,十年二十年我學出個樣子你看看。十年二十年之后,老婆不問我學成沒學成了。她只見我時常參加縣里的書法活動,有時為朋友們寫幾幅字,至于入帖沒有、提高沒有看不出來。她不問我自然不說,我沒入道呢。
退休以后,陸續(xù)堅持過一些時間,后來因為蓋房子、因為到兒子那兒陪住,中斷了。再后來,兒子得了病,急得心口冒煙,哪有心思練字。告別兒子之后,傷痛無以發(fā)泄,時光無以打發(fā),才拿起筆來。大捆大捆買紙,大包大包買墨,每月花費四五百元,從《鄭文公》、《李思訓》、二王及懷素、薛紹彭、米芾到《好大王》,日日臨習,至今已三年矣。
我就站在一團亂之中。前廳的茶幾上、穿花的古董架上,后廳飲水機前的地上,儲藏室的柜頂上,后院的地面上,到處是我寫的字紙。端著一杯茶,偏著頭,叉著腰,看了這幅看那幅,扯起一張紙又寫,還是一團亂墨。有人敲門了,客氣的說,你在寫字啊,墨香滿屋嘛;不客氣的說,嗨,好大個味,是墨臭。我嘻嘻一笑。
自樂自愛,是我學書的主要原因。有人說書法是自賞的藝術,有人說書法是孤獨的.藝術,我說書法是自愛的藝術。學書是對心身的雙重修養(yǎng),不僅是提高書寫技藝。好大王碑寫得憨厚平直、拙中藏巧;羲之筆開書風千代,流傳至今,褚歐顏柳無不從此化出;李北海兼得鄭道照與二王神韻,李思訓碑自成一體;米芾大字更勝小字,點畫獨具神韻;更有六國小篆、西漢簡隸、陸機章草。這些都是愉悅身心的人間極品。習書要心身俱到,以紙筆墨的運用為手段,把心身調(diào)節(jié)到最佳狀態(tài)才能感受其喜樂。作書如作愛,遠非其它藝術可比,要在內(nèi)樂,如同禪修,虛室生白則何有外物也。
學書的難也在于此。它是動作性的藝術,借助紙筆墨性能的展示而實現(xiàn)書寫者內(nèi)心的愿望,靠書寫表現(xiàn)漢字之美。與文學創(chuàng)作想得到就寫得出,完全不同。我們成年人,都有鋼筆書寫的痼疾。去掉這些毛病,養(yǎng)成正確的書寫習慣,難上加難。根據(jù)心理學的常識,學習一個新的動作,需要重復九十次以上,形成習慣時間要更長。所以,如果筆法不正確,天天在形成錯誤的書寫方法,豈不更可怕?而且,即便我們完全知道了古人的書寫方法,養(yǎng)成了正確的書寫習慣,由于體質(zhì)、氣質(zhì)、眼光、書寫工具的差異,書寫效果仍可能與古人大相徑庭,不能得古人精華。也有人說,寫得好看就行,干嘛非像古人呢?傳承是書法的靈魂,有繼承有創(chuàng)新才能傳承,書法者,書寫法度的藝術。而法度只能從古人精華中來,不承古人精華,無法可傳,何稱書法?別具一格,是精熟古人法度之后的事。臨習期間,談不上自立法度;不到各體精熟,也談不上自開生面。一般的創(chuàng)作,也是對古人法度的運用。大師們也是能完美運用古人法度之后,才創(chuàng)新而開宗立派的,一般書者想都別想。這又是和其它藝術形式不同的。
臨帖至今,我連提按的筆法也沒有學會!疤岚粗厥罐D(zhuǎn)”,“提按得宜,乃見性情,所成點畫,自有意致”。沈尹默先生的《執(zhí)筆五字法》,三十年前我就知道,可三十年后還沒學會,只能寫出一團亂墨。但是我喜歡,喜歡它的高深莫測、琢磨不定,喜歡它的神采飛揚、喜樂無窮,也喜歡與筆墨為伴的日子,喜歡一團亂墨的味道。既然我喜歡,就要努力步入正道。我在努力,關心我的人可以期待。這很難,我不會放棄。若從出成果的角度看,一個業(yè)余愛好者值不值得這樣堅持,是個問題。我不這樣看,結(jié)果很次要,重要的是過程中的身心雙修、身體鍛煉和意志品質(zhì)鍛煉。
一團亂墨是我的學書經(jīng)歷,更是我的人生經(jīng)歷。眼見六十滿二,回首往事,猶如一團亂墨,無頭無緒。亂墨之中一兩個字說得過去,猶如滿紙漆黑透出一個亮點,滿樹黃葉還有一點翠綠,便給自己一些安慰和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