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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葬和制鞋工人的女兒
窗臺上擱著一盆美麗的花，——那是一盆天竺葵。
這盆天竺葵在窗臺上已經(jīng)放好久了，它種在一個花盆里，這花盆只比一只湯碗大一點。這天竺葵很小，所以顯得花盆還太大了，但是過了半年之后，它就長大得多了，現(xiàn)在它那銀白的軀干上伸出三枝翠綠的丫枝，每個丫枝上又有一些小枝，每一片荷葉形的綠葉邊上，泛著淺紫色，就像女孩子們鑲花邊的舞裙一樣。這些葉片層層疊疊，摹一看，好似噴著泡沫的綠色波浪一樣。
這已經(jīng)夠美了，但是還不止這樣哩!現(xiàn)在這棵天竺葵正在開花，每一花枝上有一二十個粉紅的小花苞，花苞一放，變成一二十朵鮮紅的小花，緊緊抱成一團，就像一個大繡球一樣。它們還吐出一種強烈的氣味，這種氣味并不算什么香氣，但也決不是臭味，從窗戶飄進屋子里，把制鞋工人屋里的牛皮的硝氣和藥味也沖淡了。
這天竺葵自從一來到制鞋工人的家里，就很滿意。它一直安靜地住在窗臺上。
以前當(dāng)它還在花店的時候，有許多有身份的花都瞧不起它，說它不但長得難看，而且身上還有惹人厭的氣味。有的花，像牡丹、玫瑰、珠蘭、茉莉……他們尤其驕傲得厲害，別提跟天竺葵說話了，連正眼兒也不瞧它一眼哩�？墒�，自從天竺葵離開了那里以后，就覺得痛快多了，日子真是越過越好，因為主人一家都很看重它，雖然它只是一棵極普通的極微賤的天竺奏。
制鞋工人一家從來沒有忘記給它澆水，甚至他們每星期日吃肉的時候，還用那有滋養(yǎng)的洗肉水澆在它的根上。
這制鞋工人也對天竺葵很滿意，不，他其實是對什么都很滿意，因為他像天竺葵一樣，也覺得日子越過越好了。可不是嗎!以前這制鞋工人盡管手藝很好，可是老挨餓受凍，他們的工錢連養(yǎng)活他自己都困難。現(xiàn)在，卻大不相同了!他成了一個制鞋工場的工人，又結(jié)了婚，有了一個女孩子。以前他趴在鞋鋪的閣樓上睡覺，現(xiàn)在他住在工人宿舍里。一家三口住得很舒適。這間屋有干凈明亮的玻璃窗和一個狹長的窗臺，那上面放上這盆天竺葵，就顯得屋子里更有精神了，好像春天一年四季也不離開他們了。真的，在制鞋工人看來，牡丹花和玫瑰，也未必比天竺葵能夠給他更多的快樂呀!
但是天竺葵最喜歡的人還要數(shù)那個小女孩——就是制鞋工人的女兒。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年紀(jì)還不滿六歲，還沒上學(xué)。不，她根本不能上學(xué)，因為她患了一種可惡的病，她的腿關(guān)節(jié)時常疼痛，不能走動。雖然她爸媽曾經(jīng)帶她去看過好幾次病，但是沒有完全治好，她每天有好多時間是躺在床上的，這床就在窗下。天竺葵每天從窗臺上望著她，陪伴著她。它為了她的病，有時聽見她呻吟，心里覺得很難過�？墒�，它實在也不能幫助她。它只能用自己翠綠的葉片和美麗的繡球花來讓她高興，來安慰她的寂寞。
這小女孩雖然病了，可是她仍然很快樂。她并不是愛哭愛鬧的孩子，又很聰明，沒有誰教過她唱歌，她只是聽見人家那么唱，就學(xué)會了唱好幾個歌兒，她躺在床上的時候，就時常唱這些歌，她唱得很好，有好幾次天竺葵都感動得不由得顫動身子，它對自己說：這小姑娘將來要是不成為一個歌唱家才怪呢!
可是，她的病長久不好，她只能在屋子里艱難地走動!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呀?天竺葵跟小女孩的爸爸媽媽一樣，一想到小女孩的病，就發(fā)愁了。
這小女孩因為寂寞，也跟天竺葵做了更要好的朋友。當(dāng)爸爸或者媽媽澆花的時候，她就從床上靠到窗臺上，搶著來幫忙。有時還默默地對這盆花看上半天。她看著葉片，還把葉片的背面也翻過來看看;她還數(shù)著葉片，很準(zhǔn)確地數(shù)到十，以后就十七、十八、三十、二十地亂數(shù)了，反正她并不要知道準(zhǔn)確的數(shù)字，只要有事情做罷了。有一次她在花梗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螞蟻，她就很生氣地把螞蟻捏死了，因為她以為螞蟻要咬死它，她不能容許誰來弄壞她的天竺葵。
這小女孩閑著沒事，就在紙上用爸爸劃鞋樣的鉛筆畫著。她畫了許多東西;畫得最多的就是天竺葵，畫的也很像，反正誰看了也不會錯認(rèn)它是玫瑰花或是一棵什么樹。天竺葵每次看到這小女孩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用心地畫著，心里就非常感動，它知道：這小女孩是多么和它要好呀!它越愛這孩子，越希望她的病能夠快好，可是，它看見媽媽帶了她上醫(yī)院去了好幾次，回來以后，她的腿仍然沒有好。連天竺葵那么有耐心的，也忍不住心里發(fā)急：
——怎么回事呀?她的腿怎么老治不好呢?
它聽見媽媽對爸爸說：“大夫說，要做長期治療，最好送她到溫泉療養(yǎng)院去，住上三個月到半年，她的腿就能好……可是，這要多少錢啊?解放以后，我們的日子雖然好過了，可是也還沒有這么多積蓄哪!”
爸爸問：“要多少錢呢?”
“怕不要上百塊錢�！眿寢寫n愁地說著，嘆了口氣。
爸爸低著腦袋，輕聲說：“我要找我們工會去，說不定他們能給我想辦法�！�
過了一天，爸爸回來跟媽媽說，他已經(jīng)跟工會主席老王說過了，老王說：他們不能眼看著孩子整年累月受病的折磨，也不能讓自己的同志為了這樣的事苦惱，得好好想辦法。老王說，要找上級去研究一下。媽媽聽了，蹙緊的眉頭就放松了一些。天竺葵聽了，也覺得有些高興。
爸爸說完以后，又從懷里拿出一包東西，解開來一看，原來是幾根香腸。
“這是老王給的。他說給咱們的孩子吃，過幾天他還要來看著哩!”
“這老王對咱們可不錯呀�！眿寢屨f。
“他對誰都這樣。人家是共產(chǎn)黨員哩!”
天竺葵不懂得工會和共產(chǎn)黨到底是什么，它只為有人關(guān)心小女孩的病，答應(yīng)要幫助她而覺得高興。
這小女孩卻對香腸更有興趣。她問爸爸香腸是什么東西，爸爸說，那是用豬肉制成的。她覺得很奇怪，以為它們是豬尾巴。那天晚上，他們一家吃了兩根：小女孩吃了一根，爸爸和媽媽合吃了一根。還留下三根準(zhǔn)備過幾天蒸著吃。小女孩覺得沒有什么東西比這東西更好吃了，所以她非常注意那掛在靠桌小釘上的香腸。
可是，就在下一天出了事。媽媽在屋外晾衣服，小女孩獨自在屋子里扶著桌子腿走路，也不知什么時候，隔壁的饞貓進來了，輕輕跳到了桌上，小女孩正在吃勁地練習(xí)走路，沒有注意它，天竺葵在窗臺上看到了，它搖著頭晃著手，提醒小女孩，可是小女孩仍然沒有注意。等她猛然看見饞貓銜著香腸從桌上跳下來的時候，可急了，她在桌上撿起一個鞋楦頭要打它。那饞貓撲地跳上了窗臺，從天竺葵盆邊擦身而過，小女孩氣極了，把鞋楦頭向窗臺扔過去，可是沒有打到饞貓，只聽喀啦一響，倒把天竺葵齊根打斷了!
小女孩張大眼睛，呆了一下，忽然就大聲哭起來。
[-(@_@)-]天竺葵倒在窗臺上，葉片和花瓣都掉落好多，花盆里只留下一小截花干的根。天竺葵受了重傷，看來性命難保了。它心里只恨那只饞貓，并不恨這小女孩，因為它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傷害它是無意的。它看到小女孩那樣傷心，覺得更難受了，輕輕地用天竺葵的話說：
“小姑娘，不要傷心!……我明白!你不是那種無緣無故要傷害別人的壞孩子……我原諒你……只希望你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要粗心大意!要更加謹(jǐn)慎細(xì)心些!”
媽媽進來了。她問小女孩為什么哭。小女孩一面哭，一面亂七八糟地把貓偷了香腸和砸斷了天竺葵的事兒說了。媽媽趕到小天井去追賊貓，可是哪兒還有影子呢?她只把鞋楦頭撿了進來，又安慰小女孩，叫她不要哭。
小女孩含著眼淚，把天竺葵撿起，她試著想把斷干接到根上去。媽媽勸她不要這樣做，說這是白費氣力的。答應(yīng)以后讓爸爸再去買一盆更好看的花來。她這么說過以后，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小女孩卻沒有死心，她后悔自己太魯莽了一些，不該用植頭去打那賊貓。她心里想：“我得把花枝接起來，要不，它會死掉!”她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打開抽屜，找出一根細(xì)繩，爬上床，靠著窗臺把折斷的天竺葵綁到那干樁上去。
她費了不少氣力，把它綁住了。
天竺葵輕聲嘆著氣說：“傻孩子呀!這有什么用呢?我還是活不了!我的身子沒有連著根，又沒有沾著泥土，我會干死的!唉!”
可是，小女孩卻沒聽見天竺葵的話，她對天竺葵看了又看，心里想：“這樣它就不會死了!”
這時候，爸爸下工回來了。一看他那神氣，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是滿肚子高興。他一把抱住小女孩，親著她說：
“好孩子，明天送你到溫泉療養(yǎng)院去，是咱們工會自己辦的療養(yǎng)院!那邊好極了!你的腿準(zhǔn)能治好!”
小女孩還沒做聲，他又對進來的媽媽說：
“這下可好啦!老王今天告訴我，已經(jīng)和上級談過，手續(xù)也辦好了。明兒就讓咱孩子進療養(yǎng)院去，費用也由工會補貼，咱們只要出一些伙食費就行了!”
媽媽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濕手，一邊連連說著：
“真是謝天謝地!孩子爹，你要把活干得更好呀!要不，怎對得起共產(chǎn)黨啊!”
“可不是嗎!”孩子爹只說了這么一句，一眼看到女兒的小手在撥弄窗臺上的落葉，然后又發(fā)現(xiàn)了折斷的天竺葵。他笑著對女兒說：
“把它這么綁著沒用的。來，你看!看爸爸來做個大夫，給花兒治傷!”
他挖松盆里的泥土，解下折斷的天竺葵，插在盆里，按好土，澆了些水。
“這樣它會活嗎?”小女孩不放心地問。
“會活�！卑职中χf，“它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怎么愿意離開你!”
“當(dāng)真它知道嗎?”小女孩認(rèn)真地問。
“可不是嗎!”爸爸笑得聲音更響了。
實在也是這樣。爸爸說的剛巧是天竺葵心里想的，不過，天竺葵還是很擔(dān)憂，怕自己會就此死去。它覺得迷迷糊糊的，全身好像在收縮，枝葉在姜曲，它希望自己還能活下去，因為它愛這個世界，愛這個小女孩。沒有了天竺葵，小女孩也會非常不高興。
第二天，小女孩臨走的時候，又給天竺葵澆了水，她不放心地問：
“爸爸，這花會活嗎?”
“會活，你放心吧!等你回來的時候，它一定長得很好哩!”爸爸說著，抱起女孩向外就走。
天竺葵也知道小女孩是上療養(yǎng)院去了，它衷心希望她能夠恢復(fù)健康，可是現(xiàn)在，在朋友離別的時候，它衰弱得什么話也不能說了，只把枝頭輕輕地?fù)u了一搖。
不久，天竺葵的葉片都枯焦了，掉落了，只剩下梢頭有幾張嫩葉，可是，過了半個多月，天竺葵的枝上發(fā)出了新葉，還不止這樣，那殘留的干樁上，也萌了新芽。現(xiàn)在，這兒不是一棵天竺葵，而是兩棵了。
三個來月之后，兩棵天竺葵都開了鮮紅的花，它們把這個屋子點綴得非常漂亮。
兩棵天竺葵很想念它們的朋友——那個小女孩。有一天，當(dāng)它們正在談起她的時候，忽然房門開了，一陣風(fēng)似的，跳進來一個女孩。屋子一下子覺得更亮了，更有活氣了。女孩的后面跟著那制鞋工人和他的老婆。天竺葵仔細(xì)辨認(rèn)以后，才認(rèn)出來原來就是自己日夜想念的朋友。她長得非常健壯，個兒也高了，臉色也紅潤了，她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健康!
天竺葵高興得葉片都顫動起來，不住地向小女孩招手。小女孩靠到窗臺上，對天竺葵看了又看，高興地說：
“這花兒還活著，都開了花啊!”
“可不是嗎!”爸爸笑著說，“孩子，你再看一看，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兩棵了!”
小女孩高興得坐也坐不住。她跟爸爸媽媽講著幾個月來在療養(yǎng)院里的生活，講到那些大夫和護士阿姨們怎樣愛護她，帶著她玩，給她看好看的圖畫，講好聽的故事……天竺葵坐在窗臺上靜靜地聽著，它們跟小女孩的爸爸媽媽一樣歡喜，一樣覺得幸福和感激。
這個世界多么好呀!天竺葵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么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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